01 錢塘槐下餛飩攤
舊皇退位,新皇登基,昭告天下,舉國同慶。
翌日,當朝少保因意欲【謀為不軌,迎立外藩】而獲罪。
詔曰:滅滿門,誅三族。
行刑當日,陰霾四合,天下冤之。
不久后的這一夜,月朗星稀,萬籟無聲。
便在江南杭州府的錢塘鎮內,本該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如今卻有一高一矮兩條人影,在月色下緩緩前行。
高的那條人影,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削瘦男子,穿一套奴僕裝束的灰色長衣,身後還背著一個長條形的包裹,看不出裡面是何物件。
此時他那張削瘦的臉上,儘是密布的汗珠,皮膚更是白皙得不見一絲血色。
不僅如此,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很小心,動靜既輕且長
——每吸入一口氣,胸腔內便有異物呼呼作響,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惹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猛咳,甚至能將他的五臟六腑盡數咳出來。
顯然,這病容男子若非身染絕症,便是身受重傷,命不久矣。
至於矮的那條人影,則是一個四五歲年紀的小女孩,個頭還不及那病容男子的腰間。雖然身穿一套樸素的鵝黃色衣衫,但眉宇間油然而生的靈動之氣,卻教人一看便知是書香門第的閨中小姐。
而此時這位閨中小姐兩隻春蔥般的小手,正緊緊拽住身旁那病容男子的左掌,臉上是藏不住的緊張,甚至還有些害怕。
但她那一雙大大的眼睛里,卻又分明透露出一絲興奮之色,似乎對眼前這條黑漆漆的街道有一種說不出的憧憬
——那模樣就像是淘氣的孩童背著長輩偷偷溜出來玩耍,表面上雖然又驚又怕,但內心裡其實無比開心。
於是這一高一矮、一病一少兩條人影,便這麼默默前行,不過片刻,已出了錢塘鎮。
再走半里多地,蒼白色的月光下,前方官道旁便出現了一顆參天巨槐,靜靜聳立在深夜之中,少說也有七八人高,其枝葉茂密,亭亭猶如華蓋。
而在那顆巨大的槐樹下面,依稀可見幾點微弱的燈火光。
看到這顆巨大的槐樹,那病容男子便小心翼翼地呼吸幾口,繼續挪動幾乎已經失去知覺的雙腿,牽著身旁的小女孩又行出一大段距離,終於來到這顆槐樹下。
只見槐樹下的幾點燈火,竟是來自一個賣夜宵的小攤,擺著五六副桌凳。
當中的一張桌子上,此時已有三個赤裸上身的壯漢,正旁若無人地吮吸著湯麵,兀自談笑風生。
再看小攤後面,灶台上是一鍋燒得滾燙的開水,汩汩作響。旁邊則蹲著一個精瘦的小老頭,默默抽著一鍋旱煙,想來便是這個夜宵攤的老闆。
那小女孩聞到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一面搖晃著那病容男子的左手,一面問道:「三叔,我有點餓了……」
病容男子臉上頓時露出一個微笑,朝小女孩微微點頭,然後帶著她在一張空桌前坐下。灶台旁的小老頭看到有客人上門,連忙將旱煙在鞋底磕滅,躬身上前詢問。
那病容男子用衣袖緩緩沾去臉上的汗珠,輕聲說道:「有勞老人家,煮兩碗餛飩。一碗是孩子吃的,不要蔥辣……至於另一碗,不要肉餡,只需用白水煮些餛飩皮,油鹽醬醋一概不要……銀錢照付。我說明白了嗎?」
他這一開口說話,聲音既輕且緩,居然完全是靠喉間肌肉發出的聲音,沒有牽動半點胸腹之氣
——倒像是一個油盡燈枯的垂死之人,正在交代他最後的遺言。
那小老頭當然聽明白了。
既然客人銀錢照付,自然是什麼要求都能滿足,急忙回灶台忙碌起來。
但旁邊一桌那三名壯漢頓時投來詫異的目光。
為首一個光頭壯漢不禁朗聲笑道:「老子活了幾十年,還是頭一回碰見吃餛飩不吃餡只吃皮?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得緊!」
旁邊一個壯漢立刻介面笑道:「看這病鬼的模樣,怕是活不過今夜了。說不定是想了卻最後的心愿,喝上一口餛飩湯解解饞。」
最後一個壯漢則是吃吃笑道:「原來是個餓死鬼,真沒出息……倘若我哪天不行了,一定拼著最後一口氣到【緋紅館】找小翠,和那小賤人鏖戰一夜,殺他個天昏地暗,最後死她那張香噴噴的床上……」
話音落處,三名壯漢齊聲大笑,接下來儘是些污言穢語。
那小女孩雖然聽不太懂,但也看得懂這三名壯漢猙獰的面容和粗俗的舉止,忍不住拉扯那病容男子的衣袖,低聲說道:「三叔,我……我有點怕,我想回家……」
病容男子此時已將背上那個長條包裹緩緩解下,吃力地放到一旁地上。聽到小女孩這話,他只是微微一笑,略帶神秘地說道:「你怎麼忘記了,我們這次偷偷溜出來,是要去找爺爺……這才剛剛出門,怎麼就反悔了?」
小女孩「哦」了一聲,似乎恍然大悟,急忙點了點頭,但臉上神色顯然還是有點害怕。
病容男子又安慰她說道:「你別看這些叔叔裝得很兇,其實都是來陪你玩這個遊戲的好叔叔……並沒有什麼惡意……」
聽到這話,小女孩臉上的懼意才漸漸褪去,從懷裡摸出兩個泥人,卻是一個孫悟空和一個豬八戒,自顧自地在方桌上玩耍起來,心情又漸漸好轉。
沒過多久,小老頭便將兩碗新出鍋的餛飩端了過來,當中一碗果然只有用白水煮的餛飩皮。小女孩便將兩個泥人收進懷裡,取過筷子吃起自己那碗沒有蔥辣的,顯是已經餓得不輕了。
那病容男子卻不著急動筷,只是將面前那碗餛飩皮輕輕吹涼,待到熱氣稍緩,這才呷了一小口湯。
誰知伴隨著麵湯入喉,他臉上立刻泛起一片病態的嫣紅,當場扭頭猛咳。非但將這口麵湯盡數噴出,當中還帶著一絲漆黑的血痕。
旁邊那桌為首的光頭壯漢頓時罵道:「癆病鬼,要死便死遠些,少在這裡噁心老子!」
那病容男子連忙道歉,喘息著說道:「實在抱歉……咳咳……在下……」
然而對方卻不依不饒,只聽「唰」的一聲清響,另一名壯漢已拔出腰刀,一刀嵌在面前的桌面上,厲聲喝道:「要麼滾,要麼死!你再咳一聲,老子便一刀割斷你的喉嚨,讓你再也咳不出來!」
這話一出,那病容男子急忙收聲,強忍著不再咳嗽,一張臉立刻憋得通紅。
旁邊的小女孩又有些害怕起來,低聲問道:「三叔,要不……要不你還是把這三個叔叔趕走吧,我不喜歡他們陪我玩……」
但那病容男子只是微微一笑,用比之前更輕的聲音悄悄說道:「你怎麼又忘了……這次是你和爺爺玩捉迷藏,所以……咳咳……所以只能靠你自己找爺爺……三叔此刻雖然陪著你,但三叔這回演的是一個病人,不能和別人打架的……」
小女孩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只能嘟著嘴繼續吃她的餛飩。
不料兩人間的對話雖輕,隔壁桌上那光頭壯漢的耳朵卻異常敏銳,立刻哈哈一笑,揚聲說道:「原來這位病怏怏的老兄還是個練家子?妙極妙極,老子倒要瞧瞧,你是如何趕走你老子我的!」
說完這話,他已起身離席,向這一病一少大步走來,還順手取過同伴嵌在桌面上的那柄腰刀。
病容男子急忙陪笑道:「這位大哥,正所謂童言無忌,還請見諒……咳咳……諸位今夜這頓夜宵,不妨便記到在下賬上,如何……」
那光頭男子彷彿沒聽見他的話,一路來到兩人桌前,持刀喝問道:「你是自己從地上滾出去,還是要老子一刀砍掉你的腦袋?」
說完,他突然嘆了一口氣,也不等那病容男子回話,已替對方做好了選擇。
「罷了罷了,你這病鬼吃餛飩不吃餡,便已倒足老子的胃口。還是趁早解脫得好!」
接著他揚手一揮,腰刀便向那病容男子的頸間斬落。
病容男子沒有躲避,也沒有招架。
因為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間彷彿有電光一閃,徑直刺亮了整個夜宵攤。
緊接著是「哐鏜」一聲清響,光頭壯漢的腰刀已掉落在地,上面還有一隻緊握刀柄的手掌。
光頭壯漢慘叫一聲,捂著右手斷腕處退開好幾步,厲聲喝問道:「是誰偷襲老子?」
出手的自然不是那病容男子。
因為便在那道電光閃現的一剎那間,他已及時伸手擋住身旁那小女孩的視線,這才沒讓她看見方才血光飛濺的一幕。
出手的自然另有其人。
只見一個面如寒潭的白衣青年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官道上,正緩緩踏進這個夜宵攤。
光頭壯漢見來人腰懸一柄烏鞘長劍,不禁顫聲問道:「方才那一劍,是……是你?」
白衣青年沒有理他
——他臉上神情雖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倨傲,容貌卻極是俊朗。
那光頭壯漢疼得滿頭大汗,還是不肯死心,追問道:「為什麼?」
但這一次白衣青年卻回答了他的問題,冷冷說道:「因為我怕倒足你的胃口。」
光頭壯漢沒聽明白。
只見那白衣青年已抬眼望向後方灶台旁的小老頭,沉聲說道:「我要一碗餛飩,不要肉餡。白水煮些餛飩皮即可,油鹽醬醋一概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