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飼眾生
柳林鋪是淮河北岸方圓十幾里內唯一的村鎮,這句話一點也沒錯。
待到逃離柳林鎮后,鳳鳴霄一行五人往北奔行數里,也沒能見到半點人煙。
又餓又困的眾人再也支撐不住,只能就地停下,喘息著暫作歇息。
第一個堅持不住的,是黃山派的清泠子。
身為女子之身的她,氣力本就不如其他幾人。再加上先前的斷掌之傷失血過多,非但無法繼續前行,整個人幾乎都要虛脫了。
但很快就有大量毒人一路追出柳林鋪,朝眾人狂奔而來
——可想而知,留下斷後的王刀已經失守了。
驚惶中的眾人,一時也無暇顧及這位【鐵膽王刀】的生死,只得由鳳鳴霄背起清泠子,繼續逃命。
話說這些毒人既無輕功身法,也無內息吐納,但似這般撒開雙腿一路狂奔,速度也不算太慢。
而且和早就餓得不成模樣的眾人相比,這些毒人似乎一點也不覺得累,也完全用不著歇息。
於是提氣奔行的眾人一路上走走停停,卻始終無法甩掉身後毒人的追擊,伴隨著腳下的道路越來越荒僻,最後竟被逼進了荒山野嶺之中。
接著,鳳鳴霄和何不平二人也堅持不下去了
——除了與【鬼帝】對戰的舊傷和多日未曾進食,這一路奔走間,他們二人還分別背著江濁浪和清泠子,自是消耗巨大。
待到行至一處溪水旁,已是強弩之末的兩人只能放下背後的人,癱倒在地上不住喘息。
凡因大師見狀,便將背上的【破陣】交給何不平,說道:「貧僧這幾日潛運本寺【菩提決】神通,傷勢已然好轉了大半。再加上曾修行過一些辟穀之術的皮毛,眼下還可勉力支撐。往後的路,便由貧僧背江施主。」
何不平自是求之不得,當即和鳳鳴霄一同挪到溪水邊,看看能否抓到幾尾游魚充饑。
誰知魚還沒等到,卻先等來了那些窮追不捨的毒人,眾人暗罵一聲,只能努力從地上爬起,再次亡命狂奔。
但這一次雖然有凡因大師背起江濁浪,癱倒在地的清泠子卻無人理會。一行人跑出十餘步,凡因大師才發現鳳、何二人都沒帶上清泠子,急忙說道:「清泠子道友還在……」
誰知話還沒問完,鳳鳴霄已悶著頭跑得遠了,何不平則是嘆息一聲,說道:「何某已是無能為力……生死有命,也只能自求多福了……」說著,他也跟隨鳳鳴霄的腳步,沿溪水往山間而去。
凡因大師愕然半晌,只得念了句佛號,背著江濁浪隨他們同往。不料身後的江濁浪突然說道:「回去……救人……」
凡因大師一愣,說道:「罪過罪過……貧僧已無餘力,就算拼上性命,恐怕也只能庇護江施主一人。」
卻聽江濁浪說道:「若是如此……那在下這條殘命……便無需大師庇護了……」
凡因大師本就心中有愧,聽到這話,更是猶豫不決。他呆立半晌,當即轉身折返,背著江濁浪回去救清泠子。
此時當先的幾名毒人已衝到了清泠子附近,恍惚中的她奮起最後一絲力氣,擲出短劍將當中一名毒人釘在地上,然後便準備閉目等死。
幸好凡因大師已及時趕到,雙掌真氣一吐,已將幾名毒人紛紛震落到了溪水中,隨即彎腰抱起地上的清泠子,帶她一同逃離。
清泠子死裡逃生,低聲謝道:「多謝大師相救……」
凡因大師卻不貪功,歉然說道:「罪過罪過……非是貧僧心生善念……道友要謝,便謝江施主。」
說著,他背一人、抱一人,全力展開身法,竟從即將圍攏的毒人堆里硬生生沖了出來,往鳳鳴霄和何不平的方向奮力追趕,一路絕塵而去。
如此過了一頓飯的工夫,這位白馬寺【佛杖】的衣缽傳人已是汗如雨下,似乎連體內最後一點水分也要流逝殆盡。
卻聽前方突然傳來何不平虛弱的聲音,喘息著說道:「凡因大師……快來,前方山上……好像有人家!」
凡因大師頓時一振,一時也無暇細想在這荒山野嶺中如何會有人家,急忙加快腳步,全力往前追趕。
隨後便見前方几座荒山之間,晨光映照下,當中果然有一抹青黑色的屋檐,依稀可見房舍輪廓。
待到往山中那屋檐方向又行出里許,腳下道路已漸漸變成一條向上的山路,道路兩旁則是七八丈高的光禿禿的岩壁。接著便見那位【河洛大俠】何不平獨自坐倒在山路當中,向凡因大師等人說道:「鳳公子已經……已經上去查看了……我……我實在……走不動……」
凡因大師只好來到何不平身旁,放下江濁浪和清泠子二人,又替何不平鼓氣,勸他打起精神。
正說話間,只見鳳鳴霄已從上方山路上折返,破口罵道:「沒有人,也沒有吃的……上面是一間荒廢的破廟,而且……而且還是條死路!」
說著,他本就虛浮的腳步一滑,整個人竟從山路上徑直滾落下來。若非及時抓住路邊凸起的幾塊岩石,險些便要撞上下面幾人。
既然上面只是一間荒無人煙的破廟,這條山路又是一條死路,眾人要想逃生,便只能另尋他路。
但是緊隨其後的那些毒人卻沒給他們機會,此時也已踏上了這條狹窄的山路,迫使眾人只能沿山路繼續往上躲避。
行進中,凡因大師見山路狹窄崎嶇,兩旁又有高聳的峭壁作為屏障,於是讓鳳、何二人照顧江濁浪和清泠子,自己則一邊走一邊擊打路邊山岩,令大大小小的石塊紛紛沿山路滾落下去,不但當場砸翻了大片毒人,到後來竟將整條山路都給隔斷,暫時阻止了後方毒人的前進。
等眾人爬完這條山路,果然如同鳳鳴霄所言,之前遠遠望見的那一抹青黑色屋檐,不過是一間荒廢已久的小廟
——整個廟宇只有一間供著泥塑彌勒佛的大殿,當中高懸一口銹跡斑斑的大鐘,此外便是後面幾間住宿的偏房,看這破敗的光景,少說已有二三十年沒人打理。只有廟前殘留的半截石碑上,還能依稀辨別出【曉風寺】三個字。
再看這間寺廟的所在之處,則是半山腰處的一個山凹,幾乎是貼著凹陷進去的山壁建造,通往寺廟的山路到此為止,便再沒有上山的路了。
幸好下面的山路此時已被凡因大師用碎石堵住,追趕的毒人雖多,一時間也攻不上來。眾人便在這寺廟大殿里暫作歇息。何不平和凡因大師又在廟裡仔細搜尋一番,倒是尋到些破破爛爛的鍋碗瓢盆,卻不見半點食物,四下光禿禿的峭壁岩石間,更是能吃的花草樹木也沒見到一株。
算來眾人至今已有三日不曾進食,只是在淮河上、山下溪水處喝飽了水,性命雖然暫時無憂,但因腹中空空如也,又經連番苦戰奔波,早已累得渾身脫力,就連四肢都動彈不得了。
不過片刻工夫,儘管山下毒人雖時都有可能攻入此間,但鳳鳴霄、何不平和清泠子三人皆已支撐不住,相繼沉睡過去。
凡因大師見狀,只得暗嘆一聲。當下他也就地歇息片刻,隨即強行提起精神,打算獨自前往下方山路堵塞處戒備,以免被那些毒人撞開了道路。
江濁浪此時也已昏昏欲睡,眼見凡因大師此舉,當即說道:「大師當心……只怕那百毒神君……混在毒人里偷襲暗算……不妨……不妨將在下的……琵琶帶上……」
凡因大師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要知道先前在柳林鋪時,那假扮百毒神君之人不過是在遠處開口說了兩句話,便被江濁浪的斷弦之音擊殺當場,想必那位百毒神君也是心有餘悸。如今自己將【破陣】帶在身邊,哪怕只是隨手撥響幾聲琴弦,也多少可威懾到那百毒神君,令他不敢輕舉妄動。
於是凡因大師便攜琵琶前去,孤身守在山路阻斷處,其間又將附近大大小小的岩石繼續往山路上堆積,還出手擊斃了兩名奮力爬過石堆的毒人。
如此直到一輪紅日自東方升到頭頂,又一路往西漸漸墜落下去,夜色重新瀰漫之時,山路下的毒人已漸漸沒了動靜,也不知是不是百毒神君這驅使毒人之術不便在夜間施展。
心力憔悴的凡因大師不敢大意,又在山路上等了小半個時辰,眼見那些毒人確實沒了動靜,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子,一步步回到山凹里的這座破廟。
只見殘破的大殿之中,黃山派的清泠子仍在沉睡,鳳鳴霄和何不平則已睡醒,江濁浪卻是閉眼斜靠在大殿角落處,也不知是睡是醒。
凡因大師見殿中氣氛有些微妙,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殺氣,不禁心中好奇。
他便進到殿中盤膝坐下,用虛弱的聲音說道:「阿彌陀佛……那些毒人夜間應當不會進攻,倒是可以消停一宿。但為求穩妥,恐怕今晚還是得留人前往山路上駐守。然則貧僧這一整日下來,已有些力不從心,不得不調息休整一夜。請問接下來是鳳少俠前往駐守,還是何大俠?」
聽到這話,何不平默然不語,鳳鳴霄則是譏笑兩聲,用虛弱的聲音說道:「就算能熬過今晚,甚至能熬過明晚、後晚,山下這些毒人不除,又能如何?」
凡因大師合十說道:「阿彌陀佛……人生在世,誰人不死?若是因為人終究要死,便終日無所事事、坐以待斃,豈非怠矣?」
鳳鳴霄微微一愣,冷笑道:「大師佛學精湛,在下自然辯論不過。正所謂當一天和尚撞一天種,可惜在下卻非和尚,大師若要撞鐘,只管自己去撞便是。」
聽到兩人起了爭執,何不平當即開口打斷,問道:「眼下這一困境,不知凡因大師可有對策?」
凡因大師說道:「貧僧愚鈍,並未想到什麼法子,所以還要與各位商議。」
何不平嘆道:「其實在下與鳳公子方才已有過商議,如今就算我們肯交出這位江三公子性命,恐怕也已晚了。因為之前柳林鋪的一番設局,那位百毒神君自然不會再相信我們,也絕不肯放過我們了。」
鳳鳴霄介面笑道:「不錯,思來想去,我等之所以落得今日這般地步,起因便是要護送這位江三公子前往洛陽,這才招惹上百毒神君這個魔頭。所以就算要死,臨死之前,在下也得先取了江三公子的性命,否則此心何安?」
何不平卻搖頭說道:「護送江三公子本就是大家此行的職責,倒也不能怪他。但正如何某之前所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江三公子一日不死,關於【反掌錄】的紛爭便一日不止。既然大夥都要命喪於此,能夠就此***三公子這一禍根,掐滅這點足以燎原的星火,也算是何某替整個中原武林做的最後一份貢獻。」
對於兩人這番說辭,江濁浪只是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地倚靠在牆上,全然不做理會。
凡因大師急忙勸道:「罪過罪過……兩位此舉萬萬不可!如今我等雖身陷險地,但多挨一日,便多一分希望;多挨一時,便多一線生機。不到最後關頭,又豈能輕言放棄?」
頓了一頓,他又說道:「再說當日我等在廬州城外接到江施主時,便已將消息傳至洛陽。眼下被困於此,洛陽城裡各路英雄久等無果,自會前來尋訪。說不定是岳盟主座下、鳳少俠的同門,說不定是黃山派的高手,只要援兵一到,定然可以破解百毒神君的毒人陣,從而救下我等性命。」
聽到這話,何不平忍不住苦笑道:「大師不必以言語寬慰,我等可沒學過什麼辟穀之術,再尋不到吃的,只怕連明日都熬不過了,哪還有命等人來救?」
鳳鳴霄更是冷笑一聲,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方才曾向何大俠提議,既然江三公子左右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臨死前做件善事,由我等四人分而食之,以解燃眉之急,也算功德無量了。」
這話一出,凡因大師直嚇得臉色慘白,急忙看了看一旁的江濁浪,又看了看對面的鳳、何二人,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幸好鳳鳴霄已嘆道:「只可惜這位江三公子非但已經重傷垂死,而且體內還有劇毒。真要拿他充饑,倒不如去山下捉幾個毒人來吃了。」
凡因大師這才鬆了口氣,反覆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只聽何不平又說道:「既然天意如此,註定要我等死在此地,倒不妨趁眼下還有幾分力氣,由何某動手,先送江三公子上路。」
鳳鳴霄附和道:「正是!若是一不小心死在了江三公子前面,我等豈非冤枉?」
說罷,兩人默默凝視角落裡的江濁浪,相繼從地上坐起,大殿里的殺氣也愈發變得沉重起來。
但江濁浪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似乎已經昏睡了過去。
凡因大師見狀,不禁臉色一沉,緩緩問道:「兩位究竟是何意思?」
鳳鳴霄不屑地笑道:「該說的都已說過,凡因大師還想問什麼?」
說著,他不禁長嘆一聲,說道:「我等之所以等到大師回來,便是想看看白馬寺【佛杖】的衣缽傳人有何高見,是否有法子逃出生天,又或者是讓我等填飽肚子。既然凡因大師也是束手無策,那我等死到臨頭,也只好先拉這位江三公子來墊背了!」
聽到這話,凡因大師默然半晌,終於吐出一口長氣,說道:「阿彌陀佛……既是如此,煩請兩位稍候。」
說罷,他已探出右手,伸指封住自己左肩的幾處大穴,隨後右手運掌如刀,頓時便將自己的一條左臂齊肩斬斷!
不等斷臂落地,凡因大師已在半空中接住起自己這條白玉般的左臂,拋向對面的鳳鳴霄,緩緩問道:「不知貧僧這條手臂,是否……是否能換江施主一命?」
鳳鳴霄急忙接過他這條斷臂,終究心中羞愧,竟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是低聲說道:「多謝大師……」然後便拿著斷臂去了大殿後的一排偏房。
何不平緊隨其後,同時招呼旁邊地上的清泠子,問道:「道友可有睡醒?」
話音落處,原本昏迷未醒的清泠子立刻從地上爬起,低著頭一言不發,和他們一併去了後面。
凡因大師強忍劇痛,吃力地挪到江濁浪身旁,這才發現江濁浪的渾身穴道又被封上了。他便提起真氣,好不容易才解開江濁浪的啞穴,便聽江濁浪已是一聲嘆息,說道:「凡因大師……何苦如此……」
凡因大師苦笑道:「善哉善哉……昔日佛祖慈悲,尚且割肉飼鷹、以身上秤……貧僧今日……不過是折損一臂,卻能救下四條人命,已經佔了天大的便宜……」
江濁浪卻苦笑道:「大師錯了……他們餓著肚子……在下倒能……多活片刻……如今他們填飽肚子,在下反倒是……命不久矣……」
凡因大師頓時一愣,不解其意,只好說道:「江施主想必也已餓得緊了……這便隨他們同去,多少吃上兩口,哪怕是喝幾口湯……」
江濁浪閉口不答,臉上神情分明已經拒絕了他這一提議。
凡因大師沉默半晌,隨即笑道:「貧僧有言在先,但凡還有一口氣在,便要將江施主平安送去洛陽。是以……恐怕由不得江施做主了。」
說罷,他再次伸指,重新封住江濁浪的啞穴,然後將自己的左肩斷臂處湊到江濁浪嘴邊,令傷口處緩緩浸出的鮮血,一滴一滴落進他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