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萬樂生
對於【狂雷定海玄霜】當中的這位【狂雷】,南宮珏早在湖州城外謝王孫的盛宴上,便曾聽人提及,知道是當世一位精通音律的頂尖高手,甚至還和他門下一名女弟子萊拉動過手、結過仇。
想不到這位遠在西域的前輩高人,此番果真來了中原,還搶先自己一步尋到江濁浪,而且此刻雙方已經動起手來了?
情急之下,南宮珏恨不得插上翅膀,循著雙方奏響的旋律飛奔過去,但拉車的兩匹駿馬卻無論如何也不聽使喚。
一旁的鏡滅禪師則是合十說道:「阿彌陀佛。【西江月】上兩大高手今夜這場音律對決,可謂天上的仙佛之戰,凡人有幸聆聽,已屬三生之幸,夫復何求?至於局中二人的生死勝負,自有天意,豈是塵世間的螻蟻之力所能左右?」
就連車廂里的小雨居然也贊同鏡滅禪師的看法,說道:「我打架的時候,也不喜歡被人打攪。就算是想幫我,最後可能只是添亂、幫倒忙。」
對於兩人這番態度,南宮珏雖然心急,但很快就顧不上思索了
——因為夜色中飄蕩的旋律,已經徹底充塞整個寰宇,將蒼生萬物溶於其中。
包括這邊馬車前的南宮珏、凡因大師,車廂里的小雨、開欣,還有那兩匹拉車的馬,同樣也是蒼生萬物,同樣不能例外。
而這當中最主要的旋律,居然還是江濁浪彈奏的琵琶!
只聽【破陣】之音時高時低、時急時緩
——高時如同壯士仰天長嘯、聲震長空;低時又像少女夢中囈語、細不可聞;急時彷彿將軍張弓、箭馳流星;緩時卻似老嫗穿針、引而不發。
明明只是一人一琴一弦,在江濁浪十根手指的演繹下,卻已包羅人間百態,道盡紅塵萬事。
不過片刻,鏡滅禪師已聽得臉色大變,黯然說道:「老衲遁入空門之前,也曾貪慕紅塵,流連聲色。於音律一道,自以為有所小成。然則今夜得聞江三公子這一曲演奏,千鍾風情,萬般變幻,卻僅僅只是用了一根【纏弦】。相比起來,老衲之於音律,便如一個還沒斷奶的嬰孩,過往種種自得,當真可笑至極……」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長嘆一聲,又說道:「……罷了罷了!【西江月】上【濁浪】的手段,老衲自知遠遠不及。此番聽聞江三公子重現江湖,又是重傷垂死之際,這才動了嗔念,貿然前來尋仇,不想到底還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莫說他江三公子尚在人間,就算他已經與世長辭,僅憑一弦繞粱餘音,也足以教老衲灰飛煙滅了!」
然而鏡滅禪師的這一番感慨剛出,便聽與琵琶琴對抗的皮鼓之聲陡然一轉,變得急促起來,就像是一場說來就來的驟雨,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澆灌。
與此同時,「咚咚咚」的皮鼓聲中,居然又有銅鐘聲伴奏,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哐當」巨響,彷彿是驟雨之中炸響的一道道驚雷。
不止如此,緊隨其後的,還有呼嘯的狂風聲響,與鋪天蓋地的雷雨交織在一起。就連自以為「音律有所小成」的鏡滅禪師,也皺眉辨別了半晌,才醒悟過來,驚呼道:「此乃塤聲——是用塤吹奏出的風聲!以鼓為雨、以鍾為雷、以損為風,如此神乎其技,這位雷老前輩果然不愧【萬樂老人】之稱!」
南宮珏早已聽得頭腦脹痛,哪有心思品評雙方的音律造詣?只是好奇此刻這三種樂器模仿雨聲、風聲、雷聲同時奏響,究竟只是那位萬樂老人獨自一人的手筆,還是他另有幫手在場?
除此之外,他最關心的,自然便是對陣雙方如今的局勢優劣
——若說江濁浪的琵琶是紅塵之音,是人間之力,那麼萬樂老人的三種樂器齊奏,便是天地之怒,是自然之威!
試問區區人間之力,又豈能與天地抗衡?
於是沒過多久,雖然江濁浪琴聲依舊,但掌控整個局面的,顯然已經變成了萬樂老人的皮鼓、銅鐘和塤聲。
其間孰強孰弱,誰佔據上風,誰落得下風,就算是把熟睡中的開欣叫醒,也能清楚分辨出來。
鏡滅禪師忍不住又嘆道:「凡人研習音律,終此一生,能夠將一門樂器練至國手境界,已屬難能可貴,非天賦不可為也。即便是老衲年輕時的那支洞簫,就算吹上一輩子,也休想有此成就。但偏偏這位萬樂老人,居然能夠將皮鼓、銅鐘和塤這三門樂器同時練至這等登峰造極之境,絕非『勤奮』二字所能達至,稱他一句『天人』也不為過了!」
但是他畢竟還是低估了這位【西江月】上的傳奇人物
——鼓、鍾、塤繼續奏響,雨、雷、風聲不停,漸漸地,又有鏗鏘的金缽敲響,有昂揚的箜篌聲吹響,有哀怨的胡琴拉響……
不過片刻間,夜空中已出現了十多種旋律一併奏響,其聲其勢,分明是一場前所未有、足以毀天滅地的雷雨!
這一幕直嚇得鏡滅禪師面無人色。若說那萬樂老人能夠同時精通三門樂器,他再如何驚嘆,也還能勉強接受。但此刻這十多件樂器同時奏響,當中每一件樂器的造詣和威力,竟然都不在江濁浪的琵琶之下,分明已經超出了這位大孚靈鷲寺高僧所能理解的範圍。
要知道萬樂老人的技藝再如何精、武功再如何高、內力再如何深,終究還是一個人,又不是廟裡供奉的千手觀音,怎麼可能一個人同時奏響十多件樂器?
可是若說這十多種旋律並非萬樂老人一人所為,而是他的隨從或者門下弟子演奏,又絕不可能有如此造詣和威力。否則的話,這些人也早該出現在【西江月】上了。
對此,就算鏡滅禪師想破腦袋,還是想不通不其中緣由,最後只能喃喃說道:「看來江三公子今夜敗局已定……就算江三公子有通天徹地之能,又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同時對陣十多位【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是三十年前橫掃中原的尉遲,也絕對辦不到!」
一旁的南宮珏也是心急如焚,難道江濁浪果真要敗在這位萬樂老人手裡?
但車廂里的小雨卻有不同的看法,冷笑道:「花里胡哨,未必管用。」
馬車前的南宮珏和鏡滅禪師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聽十多件樂器奏響的這場雷雨聲中,江濁浪的琵琶旋律突然一轉,徑直衝破了十多種旋律的封鎖,旁若無人般地徐徐奏響於夜空之中。
琵琶聲並不激烈,反而相當柔和、相當舒緩
——就像是崑崙雪山之巔的一朵青蓮,在湛藍色天空的映襯下,在牙黃色雲霧的籠罩中,寵辱不驚,靜默盛開。與這場洶湧的狂風、暴雨、驚雷形成鮮明的對比。
萬樂老人的十多件樂器也立刻隨之一變,旋律以胡琴為主,笙簫次之,其餘和之,充滿了幽怨和愁緒,彷彿要讓這朵青蓮就此枯萎,片片凋零。
琵琶之聲並未坐以待斃,曲調再次轉折,變成一個個歡愉的音符
——就像是絢爛的夏日傍晚,潺潺流淌的溪水邊上,一隻蜻蜓顫動透明的翅膀,飛過一排排茂盛的短樹,飛過一團團濃郁的長草,飛過一朵朵繽紛的花蕊,最後飛過一個個頑童手中的網兜,引領著他們奔向明天的朝陽。
十多件樂器緊隨其後,化作兇狠的虎狼之聲,要將這隻蜻蜓重重拍在地上,拍成一團肉醬!
琵琶聲再變
——就像是一柄身經百戰、所向披靡的鐵槍,扎、刺、撻、抨、纏、圈、攔、拿、撲、點、撥、舞!若是在伯約手裡,則名【綠沉】;若是在延昭手裡,則名【蘆葉】;若是在武穆手裡,則名【瀝泉】。每一次出現,勢必掀起烽煙,捲動旌旗,統御沙場!
鏡滅禪師聽至此處,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驚喜,脫口贊道:「妙極妙極!須知琵琶這一門樂器,本就是包羅萬象,可柔可剛、可攻可守,既能在柔弱少女手中演奏杏花春雨江南,是為『含淚向人羞不語』、『間關鶯語花底滑』;又能在關西大漢手中演奏駿馬塞上秋風,是為『欲飲琵琶馬上催』、『鐵騎突出刀槍鳴』。雖止一琴四弦,其神韻絕不輸給一百件、一千件樂器!」
頓了一頓,他往下說道:「再說江三公子今夜一曲,無疑已將琵琶的的妙諦演繹得淋漓精緻,更兼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陣】之威,真乃千秋樂章所不能比、萬古樂師所不能及也!
便如凡人畢生治學,就算讓他學上五百年,難道學問便能勝過孔夫子了?畢生謀略,就算讓他想上五百年,難道權謀便能勝過諸葛亮了?同樣的道理,今夜這一曲琵琶,只怕往前五百年、往後五百年,也便只有有江三公子一人所能為之!」
最後他總結說道:「所以別看江三公子只是一人一琴一弦,眼下卻能以意境破局,沖開萬樂老人十多件樂器的包圍,繼而化被動為主動,置諸死地而後生。如此一來,萬樂老人的樂器再多,反倒成了累贅,其間勝負,亦未可知!」
其實用不著鏡滅禪師多嘴,南宮珏雖不太懂,此刻也已聽出了局勢的變化
——若說江濁浪之前落於下風,是因為紅塵之音不敵天地之怒,是因為一琴一弦不敵十多件樂器,那麼此刻雙方的較量,已不再是『相』的對抗,也不再是『勢』的對抗,而是『意』的對抗。
琵琶的神韻意境一變,十多件樂器也要跟著變,從而形成「意」的剋制
——但不管萬樂老人將十多件樂器演奏得再如何精妙熟練,終究不及江濁浪手中一面琵琶的變化速度,就像是一群人被一個人牽著鼻子走,又怎能不處於被動、不落於下風?
這一點鏡滅禪師聽得明白,南宮珏也能隱隱感覺到,身在局中的萬樂老人,又豈會不知?
於是十多件樂器立刻停止,十多種旋律戛然而止,然後是一段悠揚的琴聲響起,和江濁浪的琵琶爭鋒相對,同樣也是琵琶之聲
——也就是說,萬樂老人居然也選擇了琵琶來和江濁浪對陣?
一時間,兩曲琵琶同時響徹夜空,并行不悖,竟分不清哪一曲是江濁浪的,哪一曲是萬樂老人的。
鏡滅禪師聽得滿頭大汗,還是分辨不出兩曲琵琶的歸屬,不禁說道:「這位萬樂老人的琵琶,造詣居然不在江三公子之下?他……他這是要用江三公子的獨門絕活,來擊敗江三公子?單憑他這份自信和氣概,恐怕江三公子今夜,到底還是凶多吉少……」
車廂里的小雨卻笑道:「胡說八道!拾人牙慧,依樣畫葫蘆,明明是那老頭心虛了,哪有什麼自信和氣概?」
南宮珏這回倒是和小雨看法相同,說道:「正是!就算萬樂老人的琵琶技藝更高,但江濁浪他……他手裡那面琵琶,可是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陣】!」
果然,兩曲琵琶奏到酣處,雙雙衝上星空。隨後其中一曲已漸行漸遠,遁入虛妄,終於沒了動靜。
而剩下的那一曲琵琶,依然不徐不疾奏響,如同海上明月,淡看濤生雲滅,正是江濁浪的【破陣】之音!
顯而易見,萬樂老人試圖以琵琶克制琵琶之策,到底還是功虧一簣。
但這位來自西域的音律高人,當然還有他壓箱底的絕殺。
很快,一股驚天動地的悲愴之意已衝天而起,彷彿是日月墜毀、天地隕滅的末世哀悼
——悲愴之中,蒼生萬物都已不復存在,就連江濁浪的琵琶也不能例外,再也不聞絲毫聲響。
南宮珏只覺心中一陣莫名的酸楚,萬念俱灰,險些還有眼淚垂落。
而一旁的鏡滅禪師入局極深,轉眼已是雙眼通紅,就像家裡死了人一樣,顫聲說道:「嗩吶……這是嗩吶……」
南宮珏凝神細聽,卻完全聽不見當中有嗩吶的旋律。
只聽鏡滅禪師喃喃說道:「俗話說,世上就沒有嗩吶送不走的人。嗩吶一響,魂飛魄散,其勢猶如百川歸海、萬岳朝宗,任何樂器在嗩吶面前,都如塵埃一般!想不到這位萬樂老人最後的殺招,居然是這麼一件鬼哭神嚎的神器……」
但南宮珏還是聽不見有嗩吶的旋律,只有滿腔的悲愴,不禁問道:「你能聽見嗩吶?」
鏡滅禪師緩緩搖頭,嘆道:「聽不見的……沒有人能夠聽見……這便是【雷動九天,大音希聲】!便如天上的日升月落、斗轉星移,地上的花開葉落、海枯石爛,速度的極致,絕非凡人肉眼所能見;同樣,聲音的極致,也絕非凡人肉耳所能聞!」
南宮珏無言以對,也無能為力。
他只能強打精神,努力在這股悲愴之中,尋找江濁浪的【破陣】琴音。
可惜琵琶聲再也沒有出現,天地間只有無窮無盡的悲愴,彷彿是在為江濁浪哀悼……
幸好天長地久,尚且有盡之時。萬樂老人的【雷動九天,大音希聲】,也同樣不能改變這一規律。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已經度過了千秋萬載,天地間的這股悲愴終於漸漸淡去,顯是到了終於要收尾的時候。
然而就在悲愴將散未散的最後一刻,突然有琴弦撥響,奏出一聲輕微的琴音
——這正是江濁浪的【破陣】之聲!
琴音一響,不復再聞。
而天地間的悲愴,也就此煙消雲散。
夜幕下的荒山曠野,又重新恢復了寧靜,只余微弱的星光映照,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就連拉車的兩匹駿馬也重新站了起來。
所以,江濁浪和萬樂老人之間的這場對決,這就結束了?
誰輸?誰贏?
南宮珏不知道,只能向鏡滅禪師投入詢問的目光。
只見這位大孚靈鷲寺的鏡滅禪師,此刻已是淚流滿面,自言自語般說道:「不可能……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他……贏了……他居然贏了?」
南宮珏追問道:「誰贏了?」
鏡滅禪師沒有回答,獃獃說道:「阿彌陀佛……狂雷東遷,濁浪再現,夜幕荒山,萬樂驚弦……不想老衲今生今世,竟能身臨其境,見證當世兩大音律名家的這場仙佛之戰……善哉!善哉!正所謂朝聞道,夕可死矣,老衲此生,再無遺憾……」
不料他的感嘆還沒發表完,小雨已笑道:「那就好!」
說著,她已掀開車廂帷幕,探手按住鏡滅禪師的光頭,用力一轉,便將他的脖子「咔嚓」一聲扭斷。
南宮珏嚇了一跳,驚道:「你做什麼?」
只見小雨已經換掉了【柳林鋪】里的那身血衣,抬腳將鏡滅禪師的屍體踹下馬車,興奮地說道:「趕緊駕車過去,千萬別耽擱!哼,上次殺一個【鬼帝】,才收了他八百兩,事後越想越覺得虧。這次要是能再殺一個【狂雷】,說什麼也要收他一千兩!」
南宮珏愕然半晌,才終於回過神來,問道:「方才的……他們兩個,到底……誰贏了?」
聽到他這個問題,小雨居然也有點愕然,瞪大眼睛看著南宮珏,眼神中充滿了疑惑。
隨後,她嫣然一笑,說道:「這還用問?當然是花錢雇我們的這位老闆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