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入轂(下)
“以側柏為主藥、佐以大黃、黃芩、黃連、芒硝、兼以當歸、芍藥、可解五石散之熱”。
藕初拿紙寫了藥方,擲到靛藍衣服少年的麵前,那少年撿起來,仔細地看了一遍道,
“僅此一份?”
藕初翹著嘴角,嘲弄地回道,
“不然?”
那少年聽了,突然殘忍地又哭又笑了起來,藕初在旁冷眼看著,那少年用手指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合著水跡將手裏的藥方一點點撕得粉碎。
待紙已經完全沒有了拚合的可能,他方才捧著碎屑對著嘴一吹,暈著墨跡的紙片紛紛揚揚地四處飄散,鋪在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癡癡看著,大喊起來,
“你看哪!這些東西多麽像王天佑墳前的紙錢,多漂亮!撒在地上,將死一樣的漂亮!”
藕初依然是淡淡的樣子,待他平靜了一些才麵無表情地說道,
“看來,你是想快些解決他了?”
少年沉默著,下唇咬得發白,
“我巴不得他現在就死,但是這樣太便宜他了,我要一天天折磨他,我恨不得每個時辰都看著他受苦!”
藕初冷笑了一聲,正欲開口,突然發現晃動之間,手腕上有些不適,她舉起雙手對著日光看了看,原來是昨日浦襟三母親送她的一對金鑲玉環,上麵的貼金不平整,刺剌剌地刮傷了自己的手腕。
藕初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脫下,狠狠摔在地上,玉環在碰到地的一瞬間猛然碎裂開來,飛濺的玉片平地而起,瞬間劃傷了少年的額角,傷口不淺,鮮紅的血快速地貼著他的眼角流下來,映得他蒼白的臉頰多了一分淒涼的美麗。
藕初也不看那摔碎的玉環,冷冷撫著自己的手腕,對少年說道,
“既然決定了,就別後悔。”
那少年舔著流到嘴邊的血水,引著渡到口中,連嘴唇都一片猩紅,他嚐著唇上的甜味,微微點了點頭,突然說,
“能不能再見他一麵?”
藕初也不理睬,隻是轉身離去,眼看她已經走到門口,少年的眼睛黯淡得厲害,直到藕初快要走出房間時回了半邊臉才勉強振作起來,聽著藕初的聲音遠遠傳來,
“…別影響我的計劃。”
少年的眼睛忽明忽滅,如同在火燭前掙紮的殘破飛蛾,目送藕初的影子漸漸模糊。
……………
“…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
澤瀉利水通淋而補陰不足;
海藻散癭破氣而治疝何難。
聞之菊花能明目而清頭風;
射幹療咽閉而消癰毒;
薏苡理腳氣而除風濕;
藕節消瘀血而止吐衄…”
自藕初受不了福田離開後,少年就接替了她的位置,此時他就在一板一眼地和鄭郎中對著王公子的方子。
福田知道他的底細,自然不肯輕信他,隻是現在正是人手短缺的時候,藕初姑娘又被自己趕走了,本想向浦襟三或浦維鬥要些人,可又想到現在迫及鄉試,浦府上下忙碌,自己不好打擾,隻能作罷。
少年毛遂自薦,他本不肯,又擔心放著人不用,引起浦襟三懷疑,若問起來,損的還是自家公子的名譽,隻得勉勉強強地同意了。
自然,熬藥喂服等一應貼身的服侍都不許他稍有涉及,少年能做的,不過是幫著鄭郎中對方子罷了。
對方子也容易,藕初開了數個方子,裏麵的藥少說也有六十來種,以防萬一,還需把藕初開的藥仔細和醫書裏的脾性相對,好看看是否藥性想衝。
表麵上他能做的不過翻書耳耳,但有了藕初的幫助,他能改變的,多出了其他人的想象。
“…木香理乎氣滯;
半夏主於痰濕。
蒼術治目盲,
況夫鍾乳粉補肺氣,
兼療肺虛;
青鹽治腹痛,
且滋腎水。
山藥而腰濕能醫…”
少年一邊指著書一字一頓地念著,一邊向鄭郎中打趣道,
“鄭郎中,我記得你一到雨天就腰疼啊。”
鄭郎中正在專心致誌地看著手裏的方子勾勾畫畫,聽到少年這麽說,微微一愣,哧紅了臉笑道,
“…的確,多謝關心。”
少年聞言頓時吃吃笑了起來,指著他道,
“鄭郎中,我不過白說一句,你竟多情至此!”
鄭郎中臉色驟變,又羞又愧,半天才說,
“…是我多想了。”
“你多想倒沒什麽,萬一公子醒了,知道你說的意思,多想起來…”
他拿手指著鄭郎中,好像看見了什麽有趣的東西,笑得厲害。鄭郎中愈發尷尬,索性閉嘴不說話,少年卻不肯這麽輕易地放了他,他笑夠了壓低了聲音道,
“…公子的妒心最重,那天不過你為我說了一句話,他就幾乎將我打死,這次呢?又會是怎樣的懲罰?”
他的聲音淒厲起來,顫抖的手一會指著鄭郎中,一會指向自己,鄭郎中也想起了那天的事,終究不忍,將他的手壓下道,
“…這次不會,公子吃了那些東西的苦頭,他不敢再對你…”
“不敢!?”少年猛然站起來,用手臂撐著上半身,直直盯著鄭郎中,
“他有什麽不敢?他要什麽都有人給,不管是我的命,還是我父親的命…”
“夠了!”
鄭郎中之前也對他的身世有所耳聞,又心痛又憤怒地阻止了。
畢竟他也隻是一個王府家仆的兒子,不過仗著自己爹爹護衛有功,王府出些錢送他去學了幾年醫術,目的也是一輩子服侍王公子。
從來沒有人關心他願不願意,所有的東西在他父親那一代就已經強加給了他。
他時常感到無力,隻是,兩代來,報恩的念頭一直根植在他的意識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說服自己,背叛王府或者是王公子。
少年看著他臉上的掙紮,突然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把手掙脫開,背對著冷冷道,
“…鄭郎中,你該給把藥送去煎了。”
鄭郎中回過神來,也不敢看他,連忙按方子一杆杆稱了放在包藥紙上,少年麵對著他,背在身後的手將五石散的粉末一點點撒進配好的藥裏。
可惜啊,你們一定想不到,千方百計要治好他,我卻讓他一邊服藥,一邊服毒。
鄭郎中,你一定想不到,你要守護的人,是你親手斷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