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白雪
蓮公子說的的確沒錯,大街上熱熱鬧鬧的,菡伢館周圍的巷子裏卻一片死寂。
許葳半抱著尤瑞郎出了菡伢館的門,隻是這次他們已經不需從後門偷偷摸摸地逃走,但若細心看,他們的腳步已不如上次慌亂迅速,倒像是受了傷一樣跛著。
尤瑞郎是菡伢館裏的小倌,蓮公子所說的懲治自然是針對他,他現在麵色慘白,靠在許葳懷裏,剛從暗房裏出來,一身淺藍色的衫褲隨便套在身上。
雖然依舊容貌出眾,難掩風華,但畢竟受了苦,身形消瘦了些,已經不如初見時那樣引人注目,好在現在外麵也沒多少人,不然憑尤瑞郎自愛的性子,要他以這副模樣出門,他也許更願意留在菡伢館裏受苦。
許葳並不是館裏的人,帶走尤瑞郎即便出格,也不能由蓮公子隨意出手處置,所以他純粹是自願留在館中陪尤瑞郎受苦,蓮公子見他癡心不改,索性隨他折騰。
許葳的身份,說起來也不是默默無聞,他的父親也是奉陽縣有名的官紳許昌平,玩小倌本來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再加上還和小倌意圖私奔,蓮公子特意親自帶了人乘轎子浩浩蕩蕩地來了。
尤瑞郎也算是城中拔尖的清倌,蓮公子的坐鎮菡伢館數十年也聲名遠播,三處攪和之下,此事鬧得人盡皆知,沸沸揚揚,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其父就算再怎麽心疼珍愛,顯然也不會再承認這個丟人的兒子了。
許葳既被逐出家門,身邊的酒肉朋友也得了他父親的警告,竟沒有一個敢稍稍支援,至於尤瑞郎這邊,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受苦,自己被蓮公子派人扣在一旁,無能為力。
身體雖沒有什麽痛楚,可蓮公子不愧好算計,兩方夾擊,讓他看起來卻比尤瑞郎憔悴數倍。
許葳帶著尤瑞郎跌跌撞撞出了大門,不待下了台階,等身後的門反鎖了就先停下喘了口氣,尤瑞郎也是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想起剛才蓮公子竟親自到暗房,主動放了兩人,愈覺得做夢一般無法相信。
自三年前自己被賣入菡伢館,處在他的手下,蓮公子的性子尤瑞郎是再清楚不過了,外熱內冷,是一把帶著倒鉤的尖刀,雖如玉做的一般瑩潤可人,傷起人來卻毫不留情。
他有那樣的身世,見識本就不淺,又當了數十年的小倌館主人,心思手段遠勝他人,如欲和其豎敵,非得傷筋動骨不肯罷休。
許葳歇了片刻,因為常和蓮公子打交道,雖然對他的決定又驚又怕,但又知道蓮公子性情雖然古怪,卻最重諾,他說過的話,是絕不更改的,所以稍緩了緩,也鎮定下來。
許葳看著懷裏驚疑不定的尤瑞郎,將下巴輕輕抵在他的前額上,用柔柔的語氣安慰道,
“…瑞郎,沒事了,沒事了,蓮公子答應放了我們,就絕不會反悔。”
尤瑞郎如何不知道,他安慰著自己,可心裏的預感卻越來越不詳,他不願許葳擔心自己,強壓下恐懼,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對啊…他說過了的…不會反悔…”
許葳比他樂天些,他已經抵著下巴,親昵地磨蹭著說道,
“沒事了…瑞郎…就算父親不原諒我,我們也有一筆錢存著,我帶你道鄉野去買間草屋,我們不要回來了,就過著農人的生活…我耕你織…”
許葳身上的確有一筆不少的錢私下存著,本來是為了幫尤瑞郎贖身,隻是可惜蓮公子無論如何不肯放行,還將贖金連連翻倍,所以兩人才想著私逃,既然現在蓮公子主動放了,這筆錢倒也省下了,算計著使,兩人卻也不至於過得太困窘。
尤瑞郎也是知道的,這麽想著,也覺得心下安穩,自然而然的倚在許葳的懷中,這麽一靠,尤瑞郎才發現自己還在許葳懷裏。
畢竟還在大街上,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有人來,尤瑞郎隻是菡伢館中的清倌,涉世不深,又一向自愛,見到這樣的狀況麵上赤紅一片,連忙掙紮著要下來,許葳也察覺了,一邊小心地放下他一邊說,
“…昨日他用那厚板子打你時我可嚇壞了,那樣寬的板子,打下去恐怕腿都要斷了,還好並無大礙…”
尤瑞郎一邊攀著他的手臂一邊應道,
“…打人的是柴胡,我待他不薄,看來他也是留了情的,你別擔心,看起來嚇人,打著卻不怎麽太疼。”
話雖怎麽說,許葳還是擔憂地看著他虛弱的臉,一手扶著他的腿,即便已經如此小心了,尤瑞郎觸到地麵時還是腳下一軟,直直地癱倒在地。
許葳滿臉的自責不安,蹲下身去,手還沒有碰到尤瑞郎的肩膀,卻被尤瑞郎一掌狠狠推開,他詫異地抬頭,麵對著他的卻是尤瑞郎滿臉的淋漓淚水,
“…他果然不肯放過我…季芳…我們逃不了…”
許葳還在震驚之中,可當他轉眼看到尤瑞郎瘋狂地對自己的雙腿又捶又掐卻毫無痛苦時,頓時全身僵直,如銅汁鑄造的一般臉色鐵青。
他甚至來不及收回自己的手,仿佛失去了重心一樣摔在尤瑞郎身旁,恰恰把菡伢館門前那塊白色豎牌砸倒,木牌重重拍在地上,激得鮮有人踏足的地麵一片飛塵。
許葳就這麽直愣愣地倒在尤瑞郎旁邊,隻是呆呆地看著那快倒下的雪白木板,甚至沒有安慰泣不成聲的尤瑞郎,
…本朝的律法,小倌館是不能正大光明地開著的,就算是奉陽縣裏數一數二的菡伢館,也同樣無法像青樓一樣掛上牌匾,不過是豎一塊白板子在門前罷了,連客人,也隻能斂聲屏氣地避開旁人,從後門進入。
蓮公子…你好狠啊…先是告訴了父親讓我無依無靠,再用這樣的隱蔽手段打斷了瑞郎的腿,沒有了家世錢財或許還能勉強活著,如果連心愛的人都隻剩下殘缺的身體,是要逼著他陪我忍受眾人的嘲笑嗎?
蓮公子…你的心何至於這麽狠毒?!難道隻是因為你受過甚於常人的跌宕遭遇,所以就要在我們身上將這痛苦加倍討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