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進城(八)
古代可是個絕對官本位的世界,士農工商,士--官員,絕對是高高在上的,你要想過好日子,不抱官員的大腿根本是不可能的。
黃筆貼式倒沒想到,自己面前這個高高個子,黑炭頭一樣的小子,居然如此得趣。
他原本在這集市亂逛,只不過是散散心,沒想到居然看到了廁所這新鮮事物,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不收錢的廁所是做何用的--那是用來收集肥料的!有這兩個廁所在集市上,可以收集到大量的人肥。
他正為想出這妙法的人暗暗叫好--蓋這廁所又花不了多少錢,木板、竹席等材料滿山遍野都是,只不過費些人工,卻能收集到源源不斷的人肥,而上廁所的人,還要誇你一聲好,里裡外外,好處都讓廁所的主人得了。
沒想到一轉眼,就在廁所外壁上看到了那幾個積肥法。
黃筆貼式是積年老吏,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幾個法子都是得用的,大李朝一向重農,當今聖上登基后,第一道詔書就是勸農書,這積肥法如果推廣開去,伴隨而來的,是極大的名聲。
黃筆貼式大為訝異,這鄞縣什麼時候出了這等人物,居然把眼光放得這樣長遠?一般人家,如果得了這積肥法,必然是秘而不宣,只顧著自家一畝三分田多打三五斗糧,哪個肯宣之於口,恨不能天下人人皆知?
此事背後主使之人,所圖非小,如果真能成事,今後舉孝廉是鐵板釘釘的事。
黃筆貼式一打聽,卻是一群鄉間孩子折騰出了這廁所和積肥法,起初,這積肥法是寫在竹片上的,上廁所的,每人一片,後來見有人出錢爭購竹片,便有一個少年揮墨將積肥法寫在了廁所外壁上。
黃筆貼式是不相信這一切都是幾個鄉間的孩子折騰出來的--背後肯定另有主使之人。當他聽說湯和等衙役已經帶走了孩子后,便一路尋了過來,他並沒有顯身,而是擠在人群中靜靜聽著,想找出孩子們背後真正的主使人--也不知道是鄞縣哪位高人,必要拜見結交。
可聽了半天,卻發現廁所和積肥法真的是一群孩子在一個黑高個少年帶領下鼓搗出來的,背後並沒有什麼高人雅士指點。
黃筆貼式立刻起了貪念--這樣的大功,自己如果不趁機佔了,那真是白活了半輩子了!
所以他不惜拉下臉皮,嚇唬眼前的高個黑少年,想把積肥法佔為己有。
可萬萬沒想到,這少年居然這樣機靈,自己只不過略詐了一詐,立刻將所有功勞全部獻上,甚至主動提出讓自己署名--好聰明機靈的少年。
簡直就如同自己肚裡的蛔蟲。
黃筆貼式突然一陣疑惑--聽這少年此前所說,他是后隆村的人,可后隆村何時出了這樣的人物,自己也算是熟知鄉里,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匆匆闖進了包子鋪:「唉呀,黃大人,這可真是巧了,老朽正要到縣衙找你呢,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
來人,正是后隆村的朱老村長。
黃筆貼式和朱老村長極熟悉,當下笑罵道:「你這老兒,平日也不來找我喝酒,但有事就來煩我。」黃筆貼式在朱老村長面前並沒有擺架子,朱老村長雖然只是一個提不上檯面的里正,但勝在會擺弄葛草,在上面有時也說得上話,黃筆貼因此高看他一眼。
朱老村長拉著郭大路的手,道:「黃大人說笑了,萬花樓的姐兒們可都盼著大人上門喝酒呢,詩興上來,大筆一揮,姐兒們一傳唱,身價倍增,就是倒貼大人銀子也願意。」
黃筆貼式最中意的就是自己的幾首歪詩,朱老村長這話搔到了他的癢處,他哈哈大笑:「你這老朱兒,老了老了,嘴卻滑了。」他斜了一眼朱老村長拉著郭大路的手:「這少年,是你村的?我怎麼沒見過?」
朱老村長一拍大腿:「黃大人好記性,這孩子叫郭大路,前幾日剛剛歸家。他父親叫郭進,母親前幾年死了,這孩子10多年前突然走失,只是僥天之幸,居然活著,還長這樣大。前幾日突然歸來,可把他當爹的給高興壞了,他爸身子骨原本已經不行了,我都已經在準備後事了,結果讓這孩子回家這一衝喜,居然又活了過來。黃大人你聽聽,這可不是一段佳話?可惜他娘走得早,沒這福氣。」
朱老村長拉拉扯扯,長吁短嘆一翻話,卻根本沒有蒙得了黃筆貼式,他一皺眉--這黑少年走失了10多年,居然又突然回來了,這10多年,他在何處?一個孩子,又是如何長大的?和誰人在一起?又是靠什麼為生的?
這一連串問題,朱老村長這老狐狸一個字沒提!
黃筆貼式皮笑臉不笑地道:「這果然是樁佳話,失子重聚,難得難得。」他突然看向郭大路:「郭大路是吧--你這10多年,卻是在何處?為何不早點歸家?你看看,你父親為你傷心成疾,母親又早早去世,這可是大不孝。」
郭大路雙眼發紅,眼眶含淚,語帶悲聲:「回黃大人,小子當年是被封神山裡的野獸叨走的,原本一條小命就丟了,可幸好在山裡遇得異人,那異人救了小子。只不過異人並不知道小子家在何處,只能帶著小子在封神山中度日,山中歲月長,小子長大成人後,那異人突然有一日離去,只給小子留下一書,讓小人自行回家。幸好小子依稀還記得回家的路,一路尋來,終於回到后隆村。老天開眼,讓我父子得以相聚,只是不能為母親盡孝了。我可憐的娘,孩兒來遲了--」
郭大路連哭帶敘,看上去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但是黃筆貼式卻知道,這郭大路說的沒有一句是實話,都他娘的是瞎編的!
這封神山是何等所在?一個幼兒被山中猛獸抓走,早就被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
至於那山中異人--哼,如果真有那能在封神山中來去自如的異人,又怎麼可能收養一個普通的幼兒,還要一把屎一把尿把他養大?接著又突然消失?
黃筆貼式只一剎那間,就明白郭大路究竟是什麼人,是何等來路了!
郭大路,就是一個逃奴!
沒錯,逃奴,逃回的奴隸!
郭大路幼年時走失,並不是被什麼野獸叨走了,而是被人販子掠走了。
黃筆貼式知道,一些為富不仁的豪門,專門養著一批走狗,做些見不得人的偏門黑心事,其中一項,就是到鄉間拐騙強掠孩童,那女孩子有相貌端正的,就教養成瘦馬,賣到青樓,而男孩子則多充足田奴家丁。
郭大路就是這樣一個奴隸,只不過,他也不知怎麼尋著機會,從主家逃了出來,一路回到了老家后隆村。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郭大路居然知道積肥法,想來,這積肥法就是那豪門家慣用的,郭大路身為田奴,自然學了這法子來。當然,還有那廁所,不是大富大貴之家,怎麼可能讓奴隸用這樣好的拉屎之所在?
黃筆貼式一想明白其中關節,就想長身而起,叫來湯和等衙役,將滿嘴胡柴的郭大路抓進大牢,然後自己一紙文書移往州府,尋訪丟失奴隸的大家豪門。
然而,這念頭只是在黃筆貼式心裡轉了轉,就又擱下了。
因為他發現,這樣做,對自己並沒有多大的好處。
郭大路就算是被抓回去,那豪門也不會給自己這樣的小吏多少好眼色,更不要說有實打實的獎賞。
但郭大路不同,他既然有辦法從豪門逃出來,那一定有多方準備,說不得,還會帶些好東西回家,自己只要抓著他的把柄,時不時敲幾下竹杠,由不得這小子不乖乖把那些從主家偷出來的好東西獻上來。
等到自己把郭大路榨得一乾二淨,到時候再把他抓起來送回主家也來得及。
別的不說,這郭大路帶來的積肥法,最後還不是便宜了自己?
黃筆貼式也不怕那背後的主家因積肥法流傳出去而報復自己--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農事可是國家大政,你故意隱瞞增產良方,就是其心可誅,不要說被天下人萬夫所指,就是別的豪門,也會覺得你做事不地道。
自己傳播積肥法,早已經名聲在外,想那豪門最多把一肚子氣出到郭大路身上,也不敢遷怒自己。
只不過短短片刻,黃筆貼式心中已經轉了數念,臉上笑意不減:「好好好,這倒也算是一樁奇聞了,老朱兒,這郭大路既然幼年走失,至今才返家,上過黃冊沒?」
朱老村長忙道:「黃大人,小老兒剛想和你說這事兒咧,原本就想上衙門幫郭大路這孩子上黃冊,沒想到你們倆人已經先遇上了。這可真是巧了。」
黃筆貼式笑道:「我以為你找我是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原來只是上黃冊--我回去給你補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