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自閉症(一)
黃學恆聽到郭大路三個字,心裡咯噔一下--李華何時與郭大路扯上關係了?還認他為師兄?等等,自己離鄞縣前,李華纏著自己詢問在草紙上印刷一術,自己被他糾纏不過,推到了郭大路頭上,難道說,李華因此而結識了郭大路?可是,這認郭大路為師兄一事,也太、太離譜了!
李華可是縣學的夫子、教習,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郭大路呢,以前被自己誤認為逃奴,現如今雖然已經正名,是一位名山中異人的徒弟,可畢竟身份發、年紀放在那兒,只不過是鄉間小子,怎麼就成了李華的師兄?
那自己以後見了郭大路該叫什麼?依然叫侄兒?可李華卻是自己的同僚,平輩相交,那自己又該怎麼稱呼李華?這不全亂了套了嗎?
這時,又聽屋外幾個官吏道:「說到后隆村,我倒想起來了,那草紙也是最先從后隆村村裡人賣出來的,對了,還有廁所。自從積肥法流傳出去后,人人都知道這人糞畜便是肥莊稼的好東西,到處都在找糞便,其他村裡人眼紅后隆村天天都能從幾個廁所里撈到足夠量的糞便,也想依樣畫葫蘆,想在集市上和縣城裡建幾個廁所。可人家就是認后隆村建的廁所,尤其是集市上那兩個外牆上大書了積肥法的廁所,最受人歡迎,甚至有人專程跑到那兒方便,說什麼在那裡方便,能積善行德。那些鄉間愚夫愚婦,真正是不可理喻,荒誕透頂!」
外面的說話聲突然壓低了嗓音:「唉,你們曉得嗎?聽說積肥法和標點符號法也是后隆村流傳出來的,黃筆貼--黃典吏只不過是據為已有,黑著心腸說是自己從古籍里看來的--」
一陣咳嗽聲響起,黃學恆慢慢從自己的值房裡踱了出來,瞟了一眼紛紛閉上嘴臉色尷尬的官吏們,一步三晃出了衙門,他一進家,立刻吩咐老僕套車,他親自搬了那箱黃金上車,急急向後隆村而去--他突然發現,每隔一段時間,自己就會一改對郭大路的印象,這小子總是有出人意料之舉,這個干侄兒,自己還得好好結交一翻,最起碼,不能再把他當子侄晚輩看待。
黃學恆帶著老僕趕著車走到半途,突然命老僕轉向,向自己老家所在的環村而去,到了環村祖宅,他的妻子一臉喜氣地迎了出來:「老爺,你怎麼來了?前兒不是說到府城有要事要辦,這事兒已經辦妥了?」
黃學恆胡亂點了點頭:「事已經辦好了,我剛從府城回來,滿元呢?」滿元是黃學恆兒子的大名。
黃妻聽到丈夫問兒子,頓時一臉尷尬:「這孩子一早就跑到外面去野了,你知道咱們家的孩子,也不和村裡別的孩子瘋,只是鑽在哪個角落裡自己瞎鼓搗,平日除了我,也不理人。老爺,你得想想辦法,總不能讓孩子一輩子呆在鄉下吧?」
黃學恆長嘆一口氣:「孩子他娘,你以為我願意讓滿元一輩子沒出息?只是這孩子先天不足,比他人遲鈍得多,如果我讓這孩子和我一樣當吏員,以他的性子,早就被人扒皮碎骨,吞得連渣子都不剩下了。原本依著我的打算,趁著我如今當了典吏,好好在鄞縣經營一番,積點好名聲,留點餘蔭,然後讓滿元吾兒一輩子呆在鄉下,做個富家翁,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聽到丈夫嘆氣,黃妻羞愧地道:「老爺,是我對不起你,結髮多年,只生下了滿元一個孩兒,要不,你再多抬幾個妾來--」
黃學恆一抬手:「此話再也休提,我曾經找名醫給我看過身體,滿元孩兒生來不足,是我體內五行有虧,與你無關,至於討幾個小妾,唉,我在衙門裡,見多了妻妾不和,嫡庶相爭,最後好端端一個家,在外人搬弄是非之下,分崩離析。」
看到老妻垂淚,黃學恆語氣轉為柔和:「你莫哭了,我今識得一個奇人,想帶滿元拜到他的門下,也許以後,能給孩子帶來一個天大的機遇。」
黃妻大喜:「真有此事?我、我這就把孩子叫來。」黃妻當下叫來家中諸仆,四處去尋找兒子黃滿元。
黃學恆等了好半天,都有些不耐煩了,才見幾個健壯的僕人,背著兒子黃滿元匆匆跑了過來,黃學恆一眼看到,兒子身上的衣服被樹枝勾得破破爛爛,一頭長發胡亂披在肩上,頭巾也不知丟到了哪兒,幾根雜草還粘在了發上。
他也看慣了兒子外出到處亂轉,弄得蓬頭垢面的樣子,倒也並不生氣,沖著兒子溫和地笑了笑:「滿元啊,今日又跑到哪裡去了?」
黃滿元的眼睛躲閃著父親,半晌才獃獃地道:「山裡。」
黃學恆心裡一痛,兒子黃滿元從小就這樣,會吃會喝,你教他什麼,他樣樣能學會,就連識字也很早,可就是無法正常與人相處,一和人說話就緊張,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再要逼他,他就乾脆閉上眼,不說也不動。
黃學恆把聲音放得更輕柔:「到山裡做什麼?」
「找鳥蛋。」黃滿元低著頭,鞋子在泥地上輾著。
黃學恆一怔:「找鳥蛋做什麼?想吃蛋嗎?家裡不是有的雞蛋鴨蛋,你想吃蛋,儘管和你娘說就是了,何苦跑到山裡,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聽父親的聲音突然有些急,黃滿元頓時緊張起來,話都結巴起來:「鳥蛋,不吃,生小鳥--」
黃學恆一頭霧水,這鳥蛋和生小鳥是何意?
這時,旁邊有僕人小聲道:「老爺,少爺找鳥蛋的事我知道,前幾日少爺看家裡的老母雞抱窩,孵出了小雞來,就說自己也想生小雞,先是拿了家裡的雞蛋,放在胳肢窩下,日夜夾著,連上床也不肯放下,可雞蛋很快弄碎了,把衣服被窩都弄髒了,夫人便不許少爺碰雞蛋。於是少爺就跑到山裡,掏鳥窩,想把鳥蛋放胳肢窩裡繼續孵。」
胳肢窩裡孵鳥蛋?
黃學恆焦黃的鬍子抖個不停,手都哆嗦,如果不是兒子先天有病,他早就一耳光扇上去了,他定睛一看,只見兒子的雙臂腋下有些濕乎乎的,想來,剛才一定又是把鳥蛋塞到胳肢窩裡了,他長嘆一口氣:「滿元啊,你是人,不是雞也不是鳥,是孵不了蛋的。」
黃滿元突然抬起了頭,直視著父親:「為什麼?」
黃學恆一愣:「什麼為什麼?」
黃滿元道:「兒子摸過抱窩的母雞的雞屁股,那雞屁股熱熱的,兒子腋下同樣也是熱熱的,為什麼雞能孵,兒子就不能孵?」
看著黃滿元一臉認真的樣,他是堅信自己也能孵蛋,黃學恆無奈地搖了搖頭,旁邊幾個僕人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黃學恆瞪了他們一眼:「誰笑了,下去領十個耳光,來人啊,給少爺換身乾淨衣服來。」
不一會兒,換了新衣的黃滿元被送到黃學恆身前,黃學恆道:「兒子,爹爹帶你去見一個人,此人年紀比你只大一點,卻有一身真本事,你以後就跟在他身邊吧,能學到多少本事,就看你的福份了。」
黃滿元低著頭不做聲,黃學恆揮揮手,讓老僕扶著兒子上了車,沖滿眼是淚的老妻點了點頭,馬車得得而去。
不一時,黃學恆的馬車到了后隆村,他是來過後隆村的,驅車直到朱老村長家:「老朱,郭大路郭賢侄家在何處?」
朱老村長忙迎了出來:「唉呀,這不是黃筆貼式--不、不,如今是黃典吏黃大人嗎?怪不得一早上枝頭喜鵲喳喳叫,原來是貴客上門。」
黃學恆並不拿大,跳下馬車,扶住了行大禮的朱老村長:「老朱,我算什麼貴客,我可知道,如今連縣學的李夫子,也在你們村裡教孩子們念書呢。好了,不和你客套了,我此來是來找郭大路的。」
朱老村長道:「郭大路和李華夫子都在溪邊的草紙作坊,我這就領你去。」
黃學恆道拉著朱老村長一起上了車,介紹道:「這是吾兒滿元,滿元,見過朱大伯。」
黃滿元低著頭,盯著車廂地板,低低地叫了聲「朱大伯」,朱老村長早就聽說過黃學恆有個先天不足的兒子,也不以為意,應了,在車上指點著道路,帶著黃學恆父子來到了草紙作坊旁。
黃學恆剛跳下車,就聽見作坊里傳來爭論聲:「不行!不行!這文字書寫,自古以來就是從上到下,從右到左,豎著書寫的,怎麼可以橫著,從左到右書寫呢?這、這實在是荒唐!荒唐!」
黃學恆一聽這聲音,不正是李華李夫子嗎?他一向溫文爾雅,怎麼剛才聽起來氣急敗壞的?
這時,又一個聲音輕鬆地道:「李師弟,你莫急,你仔細想想,如果沒有標點符號民,豎著書寫卻是無妨,可現在有了標點符號,尤其是引號、書引號的使用,再是豎著書寫,那這符號不就亂了嗎?相比之下,橫著書寫就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