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南風漸起(上)
沁園春
——文天祥
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氣分,士無全節。君臣義缺,誰負剛腸。罵賊張巡,愛君許遠,留取聲名萬古香。後來者,無二公之操,百鍊之鋼。
人生翕欻雲亡。好轟轟烈烈做一場。使當時賣國,甘心降虜,受人唾罵,安得流芳?古廟幽沉,儀容儼雅,枯木寒鴉幾夕陽。郵亭下,有奸雄過此,仔細思量。
大宋咸淳二年五月廿三日。
江南西路,興國軍,永興縣。
紅日懸挂在東天,浩浩大江已經籠罩在暖陽之中。
這是南方夏日即將到來的徵兆,不過好在兩宋時代正處於小冰河期,整個地球的溫度都在下降,遠沒有七百年後那麼熱,所以對於沒有空調和雪糕的夏天,葉使君表示自己還是勉強能夠接受的。
陣陣暖風捲動著院子裡面的樹和花草,鈴鐺坐在長廊下,一名婢女急匆匆的跑過來,附在這位葉家後院大丫鬟的耳畔輕輕說了幾句,鈴鐺一挑眉,忍不住眨了眨眼,然後霍然起身走向小橋流水環繞的院落。站在院外的兩名婢女見到大丫鬟走過來,急匆匆的行禮。
「且去催催使君和娘子,都已經快日上三竿了,外面的幾位大人都到齊了。」鈴鐺輕聲吩咐,俏臉之上也不由得掠過一抹急迫,也不知道自家使君和娘子在磨磨蹭蹭的幹什麼,原來使君從來都是一喊就起,然後披掛上馬直奔軍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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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簾羅幕,雕樑畫棟。
前世今生都是不折不扣的「二代」,葉應武不會做作清高到把自家裝修的富麗堂皇的院落騰出去的,在前線浴血廝殺一場,要是回來再不享受享受這園林式的住宅,怎麼著也對不起自己不是?
更何況那些之前在這裡任職的官員走的時候沒有變賣家當、拆掉這些雕樑畫棟的房屋,而是很不正常的將地契乖乖的交給了後任,其中自然又討好江南西路兗兗諸公的意思在內。
羅幕之內,一隻玉臂伸入錦衾,推了推睡姿很不端正的男子,綺琴秀眉微蹙,輕聲說道:「夫君,已經不早了,還是速速起來吧,外面鈴鐺那幾個丫鬟,還不知道怎麼看妾身的笑話呢。」
葉應武舒服的哼了哼,忽的轉了一個身,險些將綺琴手中的書碰掉,片刻之後葉二衙內方才懶洋洋的說道:「偷得浮生半日閑,今天老子不上班。」
「上班?」綺琴一怔。
意識到說漏嘴了,葉應武臉不紅、心不跳的回答:「哦,就是當初在臨安的時候兄弟們一起······」
下面就算不說綺琴也明白,這幫子凈街虎上了街只能當禍害,不過原來還真的沒有聽說過這凈街虎上街原來叫做「上班」,綺琴是冰雪聰明的女子,知道不是自己孤陋寡聞就是葉應武不想說實話,所以索性也不再追問。
「砰砰」外間傳來敲門聲,旋即一名婢女走到屏風之後,輕聲說道:「啟稟使君、娘子,已經日上三竿了,鈴鐺姊姊說外面幾位大人都已經來齊了,請使君速速前去。」
綺琴忍不住俏臉一紅,看的眯縫著眼睛正在偷看的的葉應武心頭暖洋洋的,不過見到綺琴的眼眸轉過來,葉二衙內飛快的合上眼睛,立刻就跟睡著了一般。綺琴見他睡得香甜,無奈的輕輕嘆了一口氣,自家良人恨不得半個身子都壓了上來,綺琴卻也是動彈不得。
「夫君?官人?使君?」綺琴輕聲拍了拍葉應武,「外面幾位大人都已經來了,起來吧。」
葉應武知道不能再賴床了,只能萬般無奈的坐起來,綺琴急忙為他披上衣服,那名前來通知的婢女也很識趣的急急忙忙將葉使君的外衣遞上前來。葉應武狠狠瞪了那名怯生生的婢女一眼:
「下次等到日上四竿了再喊,聽明白沒有?」
那名婢女哪裡見過平日里和顏悅色的使君大人如此橫眉冷對,當下里差點兒沒有篩糠,好在綺琴輕笑著揮手讓她退下,然後親自伺候葉使君更衣:
「夫君已經是興國軍的知軍,自當以身作則,今日起得這麼晚,已經不對了。若是讓公公婆婆曉得了,還不知道怎麼責罰妾身呢。夫君就算是不想做一個好官,也總得為妾身著想吧。」
葉應武在綺琴的俏臉上吻了一下,翻了翻白眼:「好啊,為琴兒著想,本大人可是要收報酬的。」
看著葉應武翻著白眼一臉壞笑,綺琴輕輕擰了他一下,然後還是乖巧的替葉應武繫上腰帶。
剛才那名婢女離開時隨手帶上的門被風吹開,發出輕微的響聲。葉應武看著銅鏡當中青巾藍袍、眉宇飛揚的年輕人,黃麻一場大戰,這二十歲的青年舉手投足之間那絲絲縷縷的稚嫩之氣已經被消磨乾淨,只是簡簡單單的藍袍青巾,卻反而襯托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狠戾霸氣,彷彿要削平這世界上的所有敵手。
「這一身如何?」綺琴輕聲笑道,眼波流轉,俏目含情,看著銅鏡當中的美男子。
葉應武大大咧咧的點了點頭,似乎對於自己的形象很是滿意:「早飯你且先吃著,我出去見見他們,總不能讓大家久等了。」
「嗯。」綺琴又伸手幫他平了平衣襟,這當日傾酔臨安的花魁不再向紅塵女子,更像是一個溫婉的小妻子。
享受著前世沒有的溫柔體貼,葉應武帶著笑容舉步出門,看著已經被風兒吹開的房門,葉應武怔了片刻,旋即意味深長的笑著對身後的綺琴說道:「南風漸起,南風漸起了。」
綺琴一怔,緩緩點頭。
南風漸起,風雲涌動,天下又怎會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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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應武並沒有按照規矩一身紫色官服,而是很隨意的披上青袍,頭髮也只是用一條頭巾束了,優哉游哉的走進議事的大堂。知道這位使君大人上了戰場還算是正兒八經,在平日里就整個兒弔兒郎當的樣子,所以即使是一向對自己的儀錶要求很嚴苛的文天祥和謝枋得也只是略微皺了皺眉頭,至於張世傑等人自然是視而不見。
環顧四周,還真的是人都到齊了,從兩淮都統張世傑一直到掌管後勤的馬廷佑和郭懷,天武軍的全體將領和兩淮水師的幾名骨幹將領濟濟一堂,這裡面也不缺少「宋末三傑」這樣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而且豈止是不缺少,葉應武苦笑著發現這三位未來的大人物都已經坐在那裡了,當真是命運弄人。
或許是知道這位使君大人在整場黃麻之戰中扮演了難以替代的角色,也的確為整個黃麻之戰的勝利傾注了心血,所以即使是和葉應武互不統屬的兩淮水師將領,對於這位葉使君的遲到也沒有絲毫的異議,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是已然持續了一路的欽佩和敬仰。
大堂上擺著兩張椅子,一張是給張世傑坐的,另一張是給葉應武坐的。按官職,張世傑身為黃州知州,黃州行政地位高過興國軍;按履歷,兩淮水師都統是絕對的一等一水師大將,而天武軍終歸還只是地方廂軍編製;按年齡,張世傑年長又是葉應武的姊夫,所以無論如何兩人也不能平起平坐,但是張世傑還是毫不猶豫的將葉應武的椅子搬到和自己一同的位置上,對於他這樣一個舉措,天武軍將領們自然是臉上有光,以夏松為首、一向心高氣傲的兩淮水師將領也是出奇的沒有反對。
當然,這種江萬里一黨小團體「開會」,無關人員自然不能參與,比如說一路舟車勞頓又身臨前線,病倒了的程元鳳,又比如那位臨陣脫逃反而什麼懲罰都沒有的范文虎。
「咳咳。」張世傑輕輕咳嗽兩聲,葉應武沖著這些文臣武將們一拱手,當仁不讓的坐了下來,實際上這種場合沒有必要再謙虛什麼,文官基本都是自己人,而和那些武將,玩兒虛的就真的是萬人嫌了。
議事堂自然而然的坐北朝南,陽光灑進堂中,陣陣南風吹動。
陸秀夫、文天祥和謝枋得三人雖然是文官,而且人數遠遠少過武將,但是只是這三人往那裡一座,氣勢自然而然的就凌駕於對面那一排武將之上,和那凌厲的殺氣不同,這三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不只是常有的書卷氣息,更是桀驁不馴的骨氣,這是大宋脊梁骨在好幾代之前就已經軟了的士子們所沒有的。
狀元出身的文天祥隱然是三人之首,見到葉應武和張世傑的目光都有意無意的飄過來,文天祥也不再猶豫,輕輕吸了一口氣,揮袖而起:「啟稟兩位大人,大戰期間,由謝大人擔負興國軍的民政事務。」
聽到文天祥提及自己的名字,謝枋得也絲毫不猶豫,立刻站起身來,朗聲回答:「天武軍和兩淮水師北上期間,下官帶領官吏巡視興國軍所屬諸縣,明察暗訪,已掌握各地縣官施政情況,北方大冶、永興兩縣因為常年戰亂,已經是民生凋敝,田野荒蕪,現已派遣官吏督促當地百姓進行耕種,但是畢竟離亂人家太多,青壯年已經遠遠不夠,所以下官認為應該從江南西路內地各州府遷移一定百姓。」
只當謝枋得絕對不是庸庸碌碌之人,所以葉應武對他還是比較放心的,沉吟片刻之後說道:「一支勁旅是百姓安居樂業的保證,而天武軍和安吉軍合併之後,擴軍是難免的······」
下面眾人悚然一驚,有意無意的坐直了身體,要知道朝廷的旨意上對於天武軍是繼續保持現有狀態還是擴軍並沒有明確的指示,不過江萬里一黨已經和賈似道統領的龐大官宦集團針鋒相對,倒還真的不怎麼在乎有沒有朝廷的旨意,所以眾多將領們感興趣,更多是因為想知道葉應武到底擴充多少軍隊。
擴充的多了自然會觸及到賈似道的神經,到時候這個隻手遮天的宰執一怒之下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還無法預料;而擴充的少了,天武軍依然還是像黃麻之戰那樣,想要戰勝敵人必須依靠老天爺的庇護,否則便是痴心妄想。
見到本來說的好好的地方財政管理一下子跳到了最核心的擴軍上,謝枋得自然是一臉黑線,文官之首的文天祥也忍不住苦笑一聲,雖然大宋重文輕武,但是在這等兵鋒相對的亂世,武將的發言權有時候甚至要勝過文官。
葉應武的目光在眾多將領身上掃過,有的人是期待,有的人是擔憂,還有的人是猶豫,每一個人的表情一眼都可以看穿他們內心的想法,而另外的那三名文官卻依然是剛才那樣的肅然。葉應武輕輕鬆了一口氣,和武將打交道永遠都比文官輕鬆。
看著葉應武緩緩伸出的兩根手指,坐在一側的蘇劉義一怔,旋即開口:「只擴充兩千人馬,是不是太少了?在蒙古騎兵面前這些兵力不過是杯水車薪······」
葉應武輕輕一笑,搖了搖頭:「是兩萬,天武軍擴充到兩萬五千人馬,每一個廂五千,總共前後左右中五廂。」
「嘶!」即使是看上去面部表情肅然的三名文官都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涼氣,黃麻之戰前,天武軍和安吉軍加起來才一萬兩千多人,現在一下子擴充到兩萬五千人,足足擴大了兩倍還多,這樣的話朝廷裡面那個權奸還不得瘋了?
對於軍隊擴充到如此,葉應武還是很有信心的,一來江南西路各級州府畢竟多數都是自己人,所以不會在錢餉上面下絆子,二來歷史上文天祥幾次起義都是以江南西路作為根據地,無數贛鄱兒郎揭竿而起紛紛響應,所以葉應武還並不認為整個江南西路就只有天武軍原本那六千青壯了。
現在天武軍和安吉軍剩下的人馬都是經歷過血戰考驗的,所以就算是軍隊擴充到兩萬多人,以老兵帶新兵依然可以使得天武軍的士卒很快就成為嗷嗷叫的餓狼。這個方法葉應武當初在慶元府訓練百戰都的時候就曾經使用過,效果還是不錯的,黃麻之戰當中初次面對滾滾而來的蒙古鐵騎,百戰都便展現出來其不可忽視的實力。
「諸位以為如何?」葉應武看著越來越肅靜的大堂,開口詢問。
兩淮水師畢竟只是友軍,所以從張世傑和夏松再到其他幾名指揮使都很自覺的將目光投往他處,堅決不能捲入天武軍內部的事務裡面。而天武軍和安吉軍的將領經過一場大戰洗禮,看到了無數手足忠魂埋骨,對於他們尤其是天武軍的幾名年輕將領是絕對的磨練和考驗,即使是素來為人謹慎的章誠也不想反對。
反對擴軍的人就是和無數戰死的袍澤弟兄們過不起,他們前仆後繼的倒下,為的不就是讓天武軍更強大,讓大宋江山更穩固嗎?
葉應武嫡系的江鎬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緩緩點頭,而作為葉應武嫡系中嫡系的楊寶自然也無二話。文天祥等文官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關係,所以雖然謝枋得想要勸諫反對,還是被一旁的陸秀夫拉住了衣角,謝枋得這才回過神來,急忙端坐如初。
「擴軍事宜請宋瑞兄寫信速速報與隆興府諸位相公,另外請諸位相公從速處理,甲胄兵器能有多少就多少,而且詢問一下能不能將江南西路的將作坊北移至興國軍。」葉應武一邊思考一邊吩咐,雖然將作坊歸江南西路管轄,但是畢竟距離興國軍和黃州前線太遠。
文天祥站起來說道:「啟稟知軍,畢竟將作坊乃江南西路之命脈所在,恐怕當道諸公不會將其北遷到興國軍的。」
無奈苦笑一聲,葉應武不得不感慨興國軍只有三個縣,地盤確實是小了一點,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先試試吧,兵器甲胄是大軍的根本之一,如果戰時損壞的兵器甲胄來不及替換,就算有十萬雄兵又有何用?興國軍南端的是通山縣,若是可能,安置在此處即可,畢竟北面還有大江和天武軍、兩淮水師,就算守不住也來得及撤退。」
「遵命。」文天祥見到葉應武下定決心便不再反駁。
謝枋得皺了皺眉,旋即站起來:「啟稟知軍,尚有一事下官未及稟報,下關在巡查途中得知通山縣知縣貪污受賄、欺壓百姓,但是還沒有找到實證,更何況那通山縣知縣賈余豐是賈似道寵臣賈餘慶的族弟,所以下官認為應該謹慎······」
賈余豐?葉應武對於這等亂世的小小知縣還真的沒有印象,但是並不代表就不敢動他。賈似道竟然還有膽量在自己的地盤上安插釘子,若不是之前一直忙於訓練天武軍,就應該注意到賈余豐和賈餘慶只有一字之差。
既然來了,那邊走著瞧吧。葉應武暗暗想到,嘴角邊露出一絲冷笑,他並沒有掩飾自己此刻有些猙獰的面容,本來就已經勢不兩立了,不需要掩蓋濃濃的敵意和殺機了。
「既然如此,明日某便親自去一趟通山,見識見識這位賈知縣到底有什麼通天的本領。」葉應武冷聲說道,「到時便麻煩陸通判隨本官跑跑腿了,楊寶和江鐵帶著百戰都隨某前去。」
陸秀夫固然是站起來一拱手,楊寶和江鐵也騰地一聲整個身子就像是彈起來一樣,站得筆直:「末將遵令!」
想了想,葉應武又旋即吩咐:「江鎬、王進!」
「末將在!」
「率領本部人馬,駐紮通山縣北。」
「章誠、馬佑、郭昶!」
「末將在!」
「便請蘇將軍帶領他們三個鎮守永興縣,以防生變。」
見到葉應武有如行雲流水一般調動軍隊,張世傑和夏松對視一眼,默然不語。一場黃麻之戰讓葉應武更加決絕果斷,既然決定了要動手便義無反顧。
這一條命令下達,意味著天武軍的主力都已經壓到了南線,大江防線上兩淮水師的壓力無疑越來越大,不過好在現在夏天已經越來越近,再加上阿術剛剛折戟,以他謹慎的性格,絕對不會這麼快就率軍南下找場子。
見到張世傑的目光中同樣有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夏松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站起來,緩緩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