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時節,風雨依舊沒有停的跡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整個通山縣都被蒙蒙的雨絲籠罩,路上本來就稀少的可憐的行人,終究沒有了蹤跡。
悠夢樓裡面雖然依舊是燈火輝煌,但是門前卻是冷落車馬稀。當看到門外一左一右站著兩名看上去衣著打扮很是普通的家丁的時候,已經習慣了的人們倒也不怎麼奇怪,這說明通山縣的青天大老爺賈余豐正在裡面設宴款待哪位上官。
這一切的繁華,都和通山縣的平民百姓沒有絲毫的關係。
身上披著蓑衣雨笠的中年男子騎著一匹瘦弱的馬緩緩走過空寂無人的街道,微微弓著腰,很是疲憊的樣子。身後跟著幾個夥計打扮的人,同樣難掩一臉的風塵。
那男子抬起頭,默默地打量了一番悠夢樓,斗笠之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那豪華的樓閣,而嘴角邊則泛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身後的幾名僕人在悠夢樓前停住腳步,有意無意的手都已經緩緩縮進衣袖裡面,不知裡面藏著暗器還是短刀。
如果是識貨的人,能夠一眼看得出來,那看上去瘦弱低矮的馬雖然是那樣的不堪入目,卻是一匹實打實的蒙古矮腳馬,而在整個大宋,只有精銳勁旅才有資格擁有這些通過各種渠道走私進來的蒙古馬,布衣老百姓是不可能接觸到的。
可是煌煌大宋,能識馬的又有幾人?
男子跳下馬背,沖著幾名嚴陣以待的僕人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徑直邁動步伐向著悠夢樓走去。
僕人當中的一人忍不住輕聲問道:「陸大人,如此冒冒失失的走進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陸秀夫爽朗一笑,在黑暗當中露出一口白牙:「江鎬和王進兩位將軍已經在裡面享受了那麼久,說什麼也不能讓他們兩個獨享這份雍容華貴,難不成江將軍怕了?」
江鐵一下子站直身體,就像是一柄隨時準備出鞘的寶劍,聲音當中不帶一絲感情,雖然很低沉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力量:「百戰都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
心中一震,陸秀夫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憊當中安安隱藏著的剛毅和果敢。
百戰都歷經黃麻之戰,尤其是最後三千孤軍北上,更是作為大軍的先鋒歷經九死一生,可以說是一支血與火磨練出來的勁旅,又怎麼能夠允許別人質疑他們無畏向前的決心?
陸秀夫默默將目光投向遠方的黑暗,葉應武,果然是不平凡之輩,只靠一場小小黃麻之戰,就能夠鍛鍊出來如此精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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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香艷的歌舞都已經撤去,王進和江鎬依舊是正襟危坐。
發現自己平日里從來沒有失過手的兩招在江鎬和王進那裡根本沒有什麼作用,不只是賈余豐臉上第一次變得有些謹慎,就連那些唯賈余豐馬首是瞻的幾個鐵杆心腹,難免都有些緊張。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賈余豐輕聲笑道:「今日歌舞酒宴實在是上不得檯面,如果兩位不嫌棄的話,便請到樓上一坐,這悠夢樓當中還有兩位美貌絕倫的人兒,可是很願意和兩位英武非凡的將軍結識的。」
翻了翻白眼,江鎬頗有深意的看了王進一眼。
王進咧嘴一笑,站起身來沖這賈余豐一抱拳:「末將兩人謝過賈大人的款待了,只是外面風雨已起,若是再在此處停留,恐有些不妥,末將兩人便先告辭了。」
看著他們兩個人起身便要告辭,賈余豐臉上浮現一絲冷笑,這裡就是溫柔鄉,你們兩個就算是意志再堅強,今天說什麼也要留下,否則任由你們兩個在外面掌控著天武軍精銳所在,那我賈余豐的小命豈不是攥在葉應武的手掌心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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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秀夫拾階而上,伸出手緩緩脫去身上的斗笠和蓑衣,露出裡面一襲青衫,衣袖中一道暗光閃過,不知什麼時候手中便已握著白紙扇,輕輕敲打著另一隻手的手心。
青衣文士就像是從哪間書院裡面飄然走出的書仙,門口站著的那兩名賈余豐的家丁都是下意識的一怔,片刻之後方才同時向前踏出一步,手臂交叉,攔住陸秀夫的去路,一名家丁微微皺眉,語氣也不敢過於傲慢:
「這位先生,今夜通山縣知縣賈大人已經將整個悠夢樓包下,招待客人,所以還請先生到其他地方去,望先生見諒。」
陸秀夫皺了皺眉,旋即很是失望的說道:「真的?難道就不能通融則個?小生一直在隆興府學院苦讀,因為家中有急事不得不和這幾位僕人趕回去,不料路遇大雨,這城中轉來轉去也沒有找到幾家客棧,無奈之下只能在街上遊走,好在看到這悠夢樓,原本以為可以略解饑寒······」
見到陸秀夫雖然開口閉口儘是失望的意思,但是根本沒有抬腳,那家丁平日里在鄉里城中橫行慣了,哪裡還忍得住,冷聲笑道:「我家大人說了這裡不待客便不待客,更何況這悠夢樓乃是通山縣第一酒樓,爾等不過是一個窮書生,諒也拿不出來這麼多銀子,還不速速離開,這裡是你們能夠站腳的地方嗎?」
聽聞此語,江鐵的嘴角便已經浮現一絲冷笑,不過陸秀夫不易察覺的沖著他打了一個小小手勢,方才使得這位百戰都騎兵的統領沒有暴起發難,而是肅然站在風雨中,恍若未聞。
「這城中雖不大,卻也沒有幾家客棧,難道知縣大人就不能通融一下,只需兩間小小廂房便可,若是廂房沒有,馬廄裡面想來也是可以湊活湊活的······還請兩位小哥看在小生趕路實在是疲憊不堪、饑寒交迫的份上,為小生通報則個。」陸秀夫面露難色,語氣也變的更加恭謹。
賈余豐的名頭在這通山縣的一畝三分地上搬出去是可以讓小兒止啼的,那家丁有哪裡見過如此死纏爛打的人,當下里便怒火中燒,若不是心裡還知道對於讀書人應該有起碼的尊敬,恐怕早就一腳踢上去了:「某看在你是書生的份上,容許你速速滾開,否則莫怪我們兄弟二人手下不留情了,這悠夢樓我家大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今夜不能進人便是不能進人!你個書生,莫要再來!」
悠夢樓,悠夢樓!江鐵默默地抬起頭,透過風雨看著那牌匾,彷彿看到了壓在無數黎民肩膀上的巨石,也彷彿看到了腳下橫流的淚水、汗水與血水。這便是大宋的官吏,這便是百姓的青天。
想到葉使君經常將自己的俸祿拿出大多數給兄弟們充作糧餉,以至於葉府至今只有小小一部分整理出來,而眼前的這悠夢樓,卻是不知道賈余豐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
兩相對比,江鐵突然間發現自己是何其幸運。
陸秀夫緩緩攥緊拳頭,終究還是吸了一口冰涼的風之後緩緩鬆開,畢恭畢敬的沖著兩名家丁行了一禮:「是小生唐突了,還望兩位諒解,小生這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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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王進和江鎬想要離開,賈余豐眉頭微微一皺,臉上的諂笑再一次浮現出來,隨著他一拍手,原本縹緲的歌聲再一次響起,而且聲音已經越來越近,通往兩側廂房的輕紗隨著夜風吹卷,可以聽見裡面細碎的腳步聲。
王進冷冷一笑,反倒是坐了下來,手中不斷把玩著自己的酒杯。而江鎬則雙臂環抱胸前,右腳已經開始有些不安分的晃動,彷彿就像是一頭隨時準備撲向對手將其撕成碎片的猛虎。
輕紗掀開,兩側廂房裡面同時走出來一隊侍女,衣袖飄曳,一邊是淡紅,一邊是淡藍,就像是從天上走下來的仙女。陪坐的官吏們剛才就已經吸入了不少帶著春藥的空氣,現在見到如此場景,早就已經蠢蠢欲動了,他們心裡跟明鏡似的都清楚,賈余豐從來都不會拒絕將這些看上去頗有姿色的侍女賞給他們過過癮。
侍女們緩緩站定,之後紅衫和藍衫兩名女子同時走出,如果說剛才的還只是天宮的侍女,那麼這便是天上的仙女謫塵,勾動了在座的所有凡夫俗子的心。
當看到那似喜似嗔的俏臉的時候,即使是江鎬和王進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沒有想到在這等地方還能看到如此姿色,要是放到臨安恐怕前來一睹芳容的公卿貴胄猶如過江之鯽。
江鎬輕輕咳嗽一聲,同樣也坐了下來,臉上的冷笑已經變成玩味的笑容,只是盯著前面兩名低著頭的女子看。
見到江鎬和王進終於有些動心,賈余豐緩緩攥緊了拳頭,臉上的表情也終於有些鬆懈,心頭雖然很痛,但是要是能夠將穩住這兩個天武軍的骨幹將領,一切都好說。
當下里他依然是一副已經職業化了的表情,笑著說道:「這兩個人兒可是悠夢樓的寶貝,自從來到此處,還沒有見過外人,即使是下官平時也是以禮相待,今夜能夠結識兩位將軍,想來也是她們的榮幸。下官已經在樓上為兩位將軍準備好了上好的房間,兩位將軍想來也不會忍心拒絕美人的好意吧?」
輕輕吸了一口涼氣,王進狠狠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那兩名女子除了進門的時候曾經給了在座諸人驚鴻一瞥,之後就一直微微頷首,現在聽到賈余豐吩咐,略有些不情願的抬起頭來,當看到座上的兩位都是英姿瀟洒的年輕將軍的時候,俏臉上難以掩飾的愁苦才總算是消散了不少。
對視了一眼,王進和江鎬已經明白。
想來也不知道是哪個窮苦人家的女兒,淪落此間風塵。
見到兩個人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賈余豐還以為是兩人不太滿意,急忙說道:「這兩個美人一個喚作藍卿,一個喚作紅玉,即使是下官也都沒有碰過,自然還有些矜持,所以還請兩位將軍見諒。」
輕輕嘆息一聲,王進緩緩點頭,坐在他旁邊的江鎬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曾經在臨安三十六花街柳巷身經百戰,曾經在麻城腳下渾身浴血的好友,手臂上的青筋都已經跳起,拳頭攥得緊緊的。
環顧四周,羅幕流蘇,金碧輝煌,即使是葉應武從上任知軍那裡得到的府邸,也沒有如此華貴。這悠夢樓內部的裝飾已經隱隱直逼像醉春風這等臨安一等一的青樓。
第一次看到美女,江鎬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慾望,反而心中沉甸甸的都是難以言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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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依舊在下,凄冷的風在街道上卷過。
陸秀夫看著幽深的小巷裡面尚未熄燈的一戶人家,沖著身後江鐵等人招了招手。在跟隨陸秀夫來通山縣之前,江鐵等人已經知道這一次收拾賈余豐,因為考慮到必須要有鐵證才能夠使得賈似道無法為他翻案,所以葉應武讓江鎬和王進明察,而陸秀夫負責暗訪。既然是暗訪,江鐵也只能強忍著這口氣沒有發作,否則悠夢樓門口那兩個仗勢欺人的家丁又怎麼是百戰杜浴血廝殺出來的士卒的對手?
江鎬和王進為人直爽,看上去是愣頭青的樣子,但實際上都能夠堅持住自己的底線,在關鍵時候克制,所以很容易讓賈余豐上鉤。而陸秀夫為人穩重細緻,在暗中收集證據的確是上佳人選。而葉應武本人則坐鎮疊山別院,看上去只是在休閑度假,實際上暗中掌控兩處布局。這一次天武軍也算是傾盡文武骨幹了,若是還拿不下一個小小的賈余豐,難保不會貽笑大方。
而且葉應武這一次還是有其目的所在的,天武軍文武官員明顯缺乏配合,這一次拿一個小小的賈余豐試刀也有讓天武軍的文武官員增加相互的信任和了解的目的。
青石板的小巷向黑暗中延伸,陸秀夫緩緩走到那略有些破敗的院落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伸出手握住了門環。
「砰砰砰」,清脆的敲門聲在風雨當中迴響。
彷彿要洞穿這黑暗,洞穿這風雨,洞穿這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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