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天意難違(中)
明月掛中天,繁星映群山。
疊山別院在沉沉的山中就像是一縷在風中搖曳的火焰。
藍卿和紅玉並肩走在山路上,身後天武軍的甲士和幾名婢女遠遠地跟著,似乎並不想打擾她們。悠長的山路穿過山與水通往遠方,不過藍卿和紅玉心裡清楚,自己也就只能在這百丈遠的山路上走動,若是再遠的話,恐怕身後的甲士和婢女就不只是跟著了。
「回去吧。」藍卿輕聲說道,有些依依不捨的看向還在蔓延、消失在黑暗中的崎嶇道路。
紅玉微微點頭,在這疊山別院她們是客,初來乍到便一直在外面走來走去終究也不成體統。不過這院子裡面的女眷似乎也並沒有將這事情放在心上,她們想要出來,也未派人阻攔,只是讓幾名天武軍甲士隨行保護。
緩步下山,還未走到疊山別院,就已經聽到縹緲悠遠的琴聲從白牆之內緩緩飄出,伴隨著潺潺的流水聲和風吹樹葉嘩嘩的響聲。藍卿和紅玉都是內行人,當下里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的震驚。
她們自問沒有十年功夫想來是達不到這個境界的。
周圍的山山水水彷彿都和這悠悠的琴聲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哪怕是閉上眼睛聽這聲音,也能勾勒出四周青山的輪廓。而且琴聲當中還帶著一股少見的激越,就像是在蒼山白雲之間孤傲的飛鴻,只留下一道靚影,卻能驚艷人世百年。
「早就聽聞葉家綺琴姊姊一琴壓臨安,想來今日所聞便是了。」藍卿輕輕嘆息一聲,綺琴的名聲即使是在這偏遠的通山縣也是流傳著的,那出神入化的琴技,今天總算是聽到了。
「且去看看吧。」紅玉扯了扯藍卿的衣袖。
一陣清風拂面而來,兩個人都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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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山別院其實並不大,但是謝枋得當時選中這個宅子的時候,卻沒少費心思,從山路之上,只能隱隱約約看到疊山別院的前院,整個後院都被樹木掩映住了,帶著絲絲縷縷的神秘感。
藍卿和紅玉並肩穿過並不很大的前院,琴聲悠悠伴著路上燈籠裡面燭火搖曳。那琴聲並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反倒是在引誘著她們情不自禁的邁動腳步向前。
從前院到後院,一路上沒有一名婢女出來阻攔,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她們所守著的,正是通往後院水榭的路。悠遠的琴聲隨著小路的延伸而越來越響,在白牆黑瓦之間回蕩。
即使是那些並不怎麼懂音律的婢女們,臉上都露出迷醉的表情。
其實綺琴並不怎麼常來後院的水榭,因為從臨安醉春風到興國軍的葉府,都沒有這種實際上很常見的水榭的,醉春風雖然背靠西湖,但是因為為了防止有什麼難言的意外,所以以高牆阻隔。而興國軍葉府則是因為已經有了水亭,再來水榭有些多此一舉的感覺。
不過葉應武和陸秀夫從通山縣傳來消息,使得綺琴和陸婉言都不敢大意,鈴鐺帶著一眾侍女已經將水榭上下打掃乾淨。
幾名侍女靜靜地站在水榭之外,藍卿和紅玉甫一出現,便畢恭畢敬的微微屈身行禮,然後將前面的羅紗掀開。
琴聲並沒有距離近而變得刺耳,反倒是在清越激昂之中帶上了綿柔溫婉之態,藍卿和紅玉緩步走上前。
素衣女子憑欄彈琴,只有一個背影。
反倒是另外一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清秀少女微微笑著看著她們,隨手往香爐之中又添了一把香,火光映襯著緋紅的衣袖,當真是紅袖添香。另外小爐上的水方才燒開,四個茶杯已經在小桌上一字排開。
少女沖著藍卿和紅玉略一點頭,很是自然的提起一側火爐上的茶壺,茶水帶著撲面的熱氣畫出一道白色的弧線,掠進茶杯當中,杯中已經放好了茶葉,遠遠的已經可以聞到清香。
最後一杯茶倒完,一滴水未曾漏出。
而琴聲,也漸漸消散,最終和夜、和風融為一體。
「請坐。」陸婉言放下茶壺,沖著藍卿和紅玉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悠悠然自己坐到一邊去了,隨手抄起一直放在桌子上的書,卻是一本陸羽的《茶經》。
琴聲終了。
綺琴緩緩轉過身,剎那間藍卿和紅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似乎早就已經意識到兩女會是如此反應,綺琴只是不可置否的一笑:「這疊山別院,妾身與陸妹妹也是客人,在此處借花獻佛,還請兩位恕罪。」
輕輕地吸了一口氣,藍卿苦笑著說道:「早就聽聞姊姊大名,今日得見,的確驚為天人,一時失態還望姊姊恕罪。」
綺琴抬步走過來:「此處本就不是什麼莊嚴之地,便請隨意坐吧,謝大人也是好書之人,那邊書架上倒是有書卷不少。桌上有茶,案上有琴,山風明月相伴,一番好風景。」
紅玉微微蹙眉,旋即輕聲笑道:「姊姊倒是好興緻。」
「人生苦短,自當好好享受這片刻光陰。」綺琴已經微微笑著,衣袖拂過,就像是隨口而出。
不知道為什麼綺琴會說出這樣漫不經心的話來,陸婉言很明智的選擇了沉默,但是藍卿和紅玉卻是心頭一震。陸婉言出身大戶人家,自然不能理解她們這些曾經有過低賤清苦日子的人,作為青樓歌女,此生註定在豪門當中流離輾轉,能夠尋得片刻清閑悠然、沒有勾心鬥角的光陰,的確是人生一大幸事。
藍卿和紅玉沉默不語,風吹過綺琴的素衣,衣袖飛揚,就像是謫仙凌波而來的仙子,帶著高不可攀的孤冷。
陸婉言看著藍卿和紅玉沉默的樣子,知道綺琴擺出來的氣場太強大了,不過這也不能怪她,畢竟當年在醉春風作為花魁她一直便是這樣,否則也不會使得葉應武這樣的梟雄人物也為之傾倒。
淺淺一笑,陸婉言走上前,親自拉著藍卿和紅玉的衣袖讓她們坐下,輕聲笑道:「兩位姊姊儘管坐下,此間想來也沒有外人······」
話音未落,不但是藍卿和紅玉,就連陸婉言的臉都忍不住刷的一聲紅了。沒有外人?藍卿和紅玉無論如何想來也算是和江鎬、王進共患難過,所以此間事了之後兩人歸於王進、江鎬也算是鴛鴦雙棲雙宿,這已經是大家心照不宣了的事情。
而以江鎬、王進和葉應武鐵打的關係,說是一家人的確沒有什麼牽強的地方。反倒是她陸婉言,雖然是陸秀夫的妹妹,但是以陸秀夫和葉應武的關係,應該還不能稱得上是一家人吧?
綺琴眸中帶著些許玩味的神色,輕聲道:「陸家妹妹說的沒有錯,此間沒有外人,何必如此客氣?此時正值大宋危難,以後夫君征戰在外想來也是難免的,你我姊妹如此相聚的時候怕也是很多的。」
藍卿和紅玉微微點頭,顯然已經很自覺地忽略掉了綺琴話里話外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解的看著綺琴和陸婉言。而陸婉言也是聰慧之人,自然聽出來綺琴話里話外別有一番意思,俏臉上的紅暈忍不住更深了,不過心中卻是暗暗一驚。
琴姊擺出如此姿態,是什麼意思?
可是當她迎上綺琴的目光的時候,卻發現那眼神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而且其中還隱隱夾雜著些許鼓勵、些許期待。
感受到兩個人之間略有些詭異的氣氛,藍卿和紅玉忍不住對視一眼,見到紅玉微微頷首,藍卿方才輕聲問道:「兩位都是冰雪聰明的人,小女子不才,還請問怎麼看此次通山縣賈知縣的?葉大人乃是少年才俊,但真的能還百姓一片朗朗晴空嗎?」
藍卿和紅玉略微有些不安又帶著些期待的表情盡落入陸婉言和綺琴眼中,兩人相視一笑,果然不出所料,藍卿和紅玉心中依然有心結沒有打開,或許並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難以對葉應武講出罷了。
畢竟賈余豐的淫威籠罩通山縣時間太長了,使得整個通山縣的百姓做什麼事情都會忍不住想到他,即使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也難以避免。誰都知道,如果讓賈余豐翻過身來,就真的是死地。
沒有人願意那身家性命來賭,一如張老爺子。
可是······綺琴微微笑著看著藍卿和紅玉,只是不語。
可是,你們兩個,怕是沒有退路了吧?
陸婉言不緊不慢地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而藍卿和紅玉的心也漸漸的提了起來。看著她們兩個有些緊張,綺琴輕輕一揮衣袖,淡淡的說道:「兩位,可是還有什麼不願說出來的?賈余豐乃是逆天而為,該當死罪,又有何異議?從慈溪到麻城,天武軍所到之處,難道還有什麼能夠阻攔么?」
藍卿和紅玉猶如當頭一聲霹靂,怔在當場。
綺琴只是笑著看著她們兩個,不再言語。而陸婉言有些無聊的翻動手中的《茶經》,不過似乎她的樂趣不在於翻書,而在於聽翻過書本沙沙的聲音,伴著風聲茶香,分外悠閑。
綺琴的話已經說得再清楚不過了,順應天命,所向披靡。
賈余豐伏誅,天意難違。
「天命?」艱難的看向身邊的紅玉,藍卿心中不松反倒是更緊。官家聖人,不應該才是這大宋的天嗎?可是並沒有聖旨下達啊,難道······綺琴是在臨安城紅塵裡面飄蕩過的人,如果要說對於這些的敏感,應該遠遠勝於藍卿和紅玉,可是她這一次,卻是何意?
天命,要知道天武軍,也是「天」開頭的。
紅玉卻似乎明白了什麼。
天理難容,天意難違,這「天」,不只是官家的「天」了,更有的是,千百年的大道。
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藍卿輕輕說道:「小妹罪該萬死······」
綺琴和陸婉言幾乎同時輕輕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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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應武緩緩地走在縣衙的院落里。
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板上,也灑在樹枝樹葉上,更灑在葉應武身後楊寶的身上。
然而楊寶站在黑暗與光明之間,只是警惕的用鷹一樣銳利的目光打量著四周高高矮矮的房檐屋瓦,彷彿在黑暗之中隱藏著太多的未知和敵手,任由葉應武在院落中來回踱步,楊寶只是默默的站著。
葉應武止住步伐,靜靜的看了一眼楊寶,有旋即苦笑一聲,楊寶的確是名副其實的老兵油子,對於自己的謀略有自知之明,所以無論葉應武和陸秀夫他們討論什麼或者葉應武自己在想些什麼,他都這樣保持沉默,從來不發表哪怕一句的意見。
對於楊寶來說,好好地護住葉應武,葉應武加官晉爵實際上他自己也會自然而然的隨之飛黃騰達,所以根本不用費盡心機的說些什麼,這絕對是最穩妥但是卻無人能夠阻止的。
頗有深意的看了楊寶一眼,葉應武還是無奈的看了一口氣,轉身徑直往屋子裡面走去。
楊寶遲疑片刻,抬步緊跟葉應武。
「都好好的睡一覺吧,不用這麼緊張。」葉應武輕聲笑道,雖然楊寶沒有稟報,但是以葉應武的敏銳,自然能夠看到在院落之外的黑暗之中,肅然站著天武軍士卒。
楊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微微點頭。
見到楊寶想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葉應武便已經知道楊寶並不會真的就這麼聽話,其實在這種情況之下,大多數的侍衛都不會聽命令的,畢竟事關重大,葉應武的安危也關乎他們的身家性命。葉應武頗有深意的走到楊寶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笑道:
「其實如果能夠把什麼人放進來,其實也不錯,不是么?」
楊寶一怔,旋即苦笑道:「啟稟使君,不是下屬膽小,而是實在擔憂使君的安危。」
知道楊寶實在是不放心自己三腳貓的功夫,葉應武不可置否的只是一笑,卻沒有說什麼,但是他的目光在黑暗之中依舊炯炯有神,靜靜的看著楊寶,彷彿在說,這是我們不能放過的機會。
狠狠咬了咬牙,楊寶無奈的點了點頭,攤上這麼個不會武功還這麼膽大的上司,只能說是自己命苦,從慈溪城頭到小鎮客棧再到麻城腳下,楊寶跟著葉應武出生入死,可以說是兩次三番的護著他血戰,對於這位上司的本領已經摸得差不多。
既然他決定了,就說明心中已然有了定論,而往往這些定論,總是正確的。楊寶毫不畏懼的迎著葉應武甚至有些冰冷的目光,微微點頭,片刻之後方才說道:「使君,末將並無異議,但還請使君務必提防,末將帶著百戰都就在外面策應。」
以葉應武為餌,將黑暗之中的人引誘出來······楊寶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微有些冰冷的夜風,這個決定做出來之後他就有些後悔,要是陸秀夫而或是文天祥甚至謝枋得在這裡,都可以出言阻攔,可是偏偏在這裡的只有他自己,說實話的,楊寶想不出來還有什麼辦法來阻攔葉應武,這位上司已經決定了的事情,以他的倔脾氣,不是楊寶就能攔住的,所以楊寶索性就不攔。
只要將外圍防的滴水不漏,裡面就算沒有侍衛也沒有什麼關係。楊寶只能這樣自我安慰兩句,還沒有從自己剛才鬼使神差的答應葉應武的話里回過神來。
而葉應武只是鄭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往屋裡面走去。
楊寶靜靜地看著葉應武遠去的身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