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瀘州長怨(中)
夜空如墨,露出些許清輝。曾經漫天星辰此時也是尋不見一個蹤影。只有瀘州城內外同名的火焰還在提醒著這漆黑的夜幕下,是已經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慘烈戰場。
而比瀘州內外蒙宋大軍的火把相比,更遠的地方那燒亮了天邊一角的火焰更是讓人心中忐忑不安。想來荊湖水師和渝水水師也是陷入了膠著,否則戰況如何應該早早地就派人傳遞過來了。
雖然是盛夏時節,江上的風依然帶著涼爽,甚至還有濃濃的煙氣和血腥味。這氣息也可以察覺到不知是瀘州東門戰場傳來的,還有很多是從江上傳來的。
張世傑臨走的時候給留守的幾艘宋軍戰船下的是死命令,所以幾艘戰船依舊停泊在黑暗中,如果不是船上星星點點的火焰,恐怕已經和黑暗融為一體分不清楚。也多虧了這幾艘戰船的及時支援,佯攻瀘州另外兩個城門的蒙古軍並沒有起到太大的牽製作用,畢竟有人從身後放箭,任誰也不可能拼了勁的攻城。
葉應武就站在瀘州西南角的神臂門上,和東門外面的開闊地勢、南門外面的遼闊大江相比,神臂門的確是整個瀘州城最易守難攻的地方,否則也不可能將這座城門和瀘州城命名為同一個名字。
整個瀘州城所在的神臂山就像是伸入江水中的一條手臂,而這神臂門正是整條手臂最堅硬的地方。即使是瀘州城被攻破了,神臂門也可以變成一座關城繼續防守。
只不過作為現代人的葉應武,聽到「神臂」兩個字,總是莫名其妙的想到「麒麟臂」,不過這種搞笑的念頭也就是大戰之後的空閑時分拿來自我調劑一下。
而此時,也不是調劑的時候。
在葉應武的身後,城門下已經有數千宋軍士卒嚴陣以待,刀劍如林。而且所有人都是偃旗息鼓,畢竟宋軍赤色的戰旗即使是在天光黯淡的黑夜中,依舊有些顯眼。
高達臉上帶著疲憊的神色,雖然老將一直不服老,但是身體的也日漸衰弱的確是他不得不面對的,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高達看到以葉應武為首的新一批年輕人的崛起反而會感到由衷的喜悅吧。
這是一種後繼有人的快樂。
「準備好了?」高達凝神看著葉應武,這個實際上沒有什麼武藝的年輕人卻有著自己所不能比擬的影響力和號召力,讓高達也不得不心中暗暗感嘆,年輕真好。
「時刻準備著。」葉應武的聲音中流露出輕鬆,只不過他這後世耳熟能詳的話語,在古人看來卻是頗為新奇的。
高達點了點頭:「年輕人穩重些,小心行事。既然準備好了那就可以出發了,某在城中隨時準備接應。」
葉應武沖著高達一拱手,轉身走下神臂門。潼川府劉整率領的蒙古軍經過瀘州攻城血戰,死傷慘重,再加上幾台雲梯車被毀、數次強攻都被宋軍打退,士氣自然也是低落,而初來乍到的成都府蒙古軍立足未穩,再加上很少和潼川府的軍隊並肩作戰,所以雙方之間必然缺少幾分默契。
如果過幾天等到雙方磨合的差不多了,恐怕想要偷襲都沒有這個機會了。所以雖然張珏的援軍還不知道走到哪裡,高達和葉應武也並不打算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時機。
當然,如果說劉整和劉元振兩員蒙古大將意識不到自家的問題、沒有防備,那也說不過去。
葉應武是信誓旦旦的走下城門,但是心中卻沒有底。
這一次夜襲以三百名百戰都騎兵作為刀鋒,兩千瀘州士卒作為骨幹,最後是王世昌親自率領一千多人壓陣。並且這參加夜襲的三千餘名將士,百戰都卻不用說,其他三千多人也都是瀘州城中的精銳,而且大多數沒有參加黃昏時候的守城,袍澤兄弟在城上打的一身血一身汗,自己卻只能在城下干瞪著眼一直到最後才有機會衝上去,任誰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氣,既然殺出城去,那便非得剁下來幾個韃子的首級給城裡的兄弟們看看,而且蒙古漢卒的首級不算,就得是實打實的蒙古韃子的!
所以葉應武這三千兒郎,當真是士氣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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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上,一艘艘曾經縱橫一方天地山水的戰船在熊熊大火中只能無助的漂浮,江水拍打在船身上,轉而又碎成了無數的白沫,消散的一乾二淨。兩側的江灘上,那嶙峋的怪石之間,已經有不少殘破的船隻構件和各式各樣的兵刃器械灑落。
火焰照亮江面,江水皆赤。
張世傑扶著樓船的欄杆,屏住呼吸。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和燒焦屍體的味道,江面上的火焰和黑煙實在是太大了,根本看不清敵我的情況,就在張世傑身邊,樓船的一大段欄杆都破碎了,原本在那裡的一台床子弩已經沒有了去向。
正是在剛才張世傑所在的樓船和一艘蒙古戰船狹路相逢,因為這蒙古戰船也是劉整帶去北上的曾經瀘州水師戰船,所以形制樣式和宋軍戰船沒有什麼兩樣,以至於雙方到了照面竟然都沒有認出來,直到一名眼尖的蒙古士卒看清了一側樓船桅杆上的赤色旗幟,方才醒覺。
事發突然,雙方只能拚命向近在咫尺的敵人釋放火力,奈何那條蒙古戰船雖然比普通戰船略微大一些,卻要比樓船小很多,所以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下被硬生生的打掉了一台床子弩之外,宋軍樓船幾乎是在吊打蒙古戰船。
最後怒火中燒的宋軍戰船統領看了一眼緊皺眉頭的張世傑,下令將水中喊著救命的蒙古士卒一一射死。自己的旗艦被渝水水師的旗艦一命換一命燒了個通透也就罷了,結果竟然還差點兒在一條小很多的蒙古戰船手裡翻船,任誰都不會笑嘻嘻的。
更何況自己順流而下、以多攻少,還有重慶府水師從後面跟著捅刀子,竟然硬是吃不下一個渝水水師,就連樓船都有三艘戰沉了,如果說出去豈不是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而他張世傑也將會被貼上無能的標籤,正愁抓不住他把柄的賈似道自然也會拚命攻擊。
這一輩的打拚算是完了,自己對於大宋蒼天可見的忠心最後也只會落下個黯然離去的下場。
這不是張世傑所想要的命運!
狠狠一拍戰船欄杆,張世傑霍然站直身子,看向前方:「集結周圍所有的戰船,在江面上拉網箱下游進攻,不能有一條韃子戰船從咱們的眼皮子底下溜走!還有派出幾艘蒙沖回瀘州,嚴防漏網之魚,順便通報此處戰況。」
見到本來有些意志消沉的都統一下子站起來,早就等候多時的宋軍將領喜上眉梢,急忙紛紛應答后快步而去。抬頭看看桅杆,自己的將旗和大宋的赤旗相互輝映,張世傑握緊拳頭,渝水水師,既然某已經下了血本,就不能讓你安然走脫!
很快宋軍戰船就開始集結,畢竟是此時縱橫江淮的實力最強的水師,在混戰之中若是沒有一點兒應對變化的能力就說不過去了。張世傑的樓船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另外一艘剛剛撲滅大火的樓船緊隨其後,盡情地向兩側還沒有反應過來的蒙古戰船傾瀉火箭和弩矢。
前方火焰依舊明亮,幾艘燃燒著的蒙宋戰船被體型龐大的樓船硬生生撞開,張世傑看著眼前的混戰,輕輕鬆了一口氣。不得不說重慶府水師打得也很猛,他們被渝水水師一路攆到夔州,自然也是憋屈,現在從背後直接捅了進來,仗著渝水水師主力損失過半和自家都是新銳之師,竟然打得難解難分。
恐怕渝水水師也很是鬱悶,曾經被自己嚇得四處亂竄的重慶水師這個時候痛打落水狗倒還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手,可是無奈之下也只能強打著精神迎戰。
雙方就這麼膠著在一起,難怪一直沒有人來找張世傑的麻煩。
畢竟重慶水師實力弱小,仗著偷襲佔了上風,不過很快就被掰了回來,不甘受辱的渝水水師戰船竟然紛紛掉頭向著他們衝去,一直沒有用到的火船也毫不猶豫的釋放,竟然在這江面上又掀起一陣熊熊大火。只不過渝水水師還沒有笑出聲,張世傑所率領的荊湖水師殘部就突然從火海中殺出。
「放!」張世傑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吼道。
「放!」更多的宋軍水師將領手握佩劍,直至前方!
「放!」無數的宋軍將士拚命的扣動了手中的扳機、鬆開了緊緊繃住的弓弦!
密集的箭矢沒入黑暗,又重新在火焰的光芒中出現。又一次腹背受敵的渝水水師死傷慘重,大多數戰船的甲板上已經看不到了站立的人。而不用張世傑吩咐,宋軍戰船一擁而上。
遼闊的大江上,通明的火焰里,千帆競發!
而張世傑死死攥緊拳頭,眼睛眨也不眨。不管身後瀘州怎麼樣,不管身後火海中還有多少人在掙扎,也不管前方渝水水師到底還有幾條船能夠繼續漂泊在江面上。
自己能做的,已經做完了。
瀘州城外的水戰,總算是在黑夜中落下了帷幕。
宋軍荊湖水師和重慶水師慘勝,蒙古渝水水師全軍覆沒。
下意識的回頭看向背後,在熊熊燃燒照亮天際的火海另外一端,是整個瀘州之戰最關鍵的地方——瀘州城。瀘州城沒有收到水師的消息,水師又何嘗沒有收到瀘州城的消息。張世傑至今也不知道瀘州那邊到底怎麼樣了,雖然他相信憑藉著瀘州城和葉應武、高達,劉整就算是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內就破城而入。
但是畢竟生死未卜總是最讓人牽挂。
遠烈,姊夫幫你把江上該打的打幹凈了,陸地上的就看你的了。
不只是張世傑不知道,甚至就連瀘州城中的高達和已經率領著麾下兒郎銜枚急進的葉應武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張世傑水戰的北岸十多裡外,一支同樣偃旗息鼓的大軍幾乎要和黑暗融為一體。
一直行蹤不明的張珏大軍,與焉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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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步騎延伸了很遠,而幾名將領策馬直上道路旁的土丘。十多裡外江上的火焰已經照亮了半邊天空,而派出去的哨騎也已經聯絡上了重慶水師,現在江面上是一邊倒的屠殺。
幾名宋軍將領猶如群星拱月,他們中間那人不過也就是中年,但是就這樣坐在馬背上,身姿挺拔,黑眉如劍,眼睛中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情。而那幾名宋軍將領看向他,也是七分敬仰佩服更帶三分熱血澎湃。跟隨著將軍征戰,死而無憾。
放眼整個川蜀,有如此魅力、如此氣質的,也就只有一個人了。
大宋興元府諸軍都統制、利州東路安撫使併合州知州,張珏。
只不過在更多的川蜀將領心中,張珏更是王堅、余玠這些名將的繼承者,是帶領著他們立於不敗之地的統帥人物。而歷史也證明張珏確實不負眾望,在南宋滅亡的最後關頭,他憑藉著一己之力險些扭轉整個川蜀形勢,使得一時間川蜀元軍陣腳大亂。
不過畢竟面對一個國家,幾個州府的力量太渺小了。張珏最後也是兵敗身亡,但是這並不代表著他的實力沒有得到認可。
「水師一戰是勝了。」張珏輕聲說道,「反倒是瀘州城那裡,卻遲遲不知道消息,劉整和劉元振這兩人倒是封鎖得滴水不漏。」
「那使君咱們應該怎麼進攻?」一名年少氣盛的宋軍小將已經有些按捺不住了。水師大勝,那麼他們這些步騎將領也不能丟人,說什麼也得衝上去大殺一通!
張珏看向遠方瀘州城的方向,皺緊了眉頭。
然而就在此時,幾道身影從黑暗中閃現,而從一側緩緩前進的大軍竟然沒有發現之前這左近有人走動。數十名宋軍騎兵急匆匆的圍上去,自家張使君就在一側,這幾個夜裡出現的不知敵友,不過肯定不是什麼良民,若是讓他們衝撞了張使君,那就真的是丟人丟大發了。
不過那幾個從黑暗中出現的人都是也沒有反抗,只是當先一人向前幾步,手中金色令箭在微弱的月光中閃動著光亮。領隊的宋軍騎兵虞侯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涼氣。
那赫然是瀘州最高鎮守才有資格使用的加急令箭,瀘州和重慶、合州本來就是唇齒相依,常常作為斥候和傳令兵的這些宋軍騎兵可是沒有少見這種令箭。
得到消息的張珏已經策馬而來。二三十名親衛也就地散開,將幾名突然出現的黑衣男子包圍在其中,若是他們敢對張使君有什麼不利,這些親衛會毫不猶豫的撲上去將他們碎屍萬段。
雙方甚至沒有一絲言語,領頭的黑衣大漢看著張珏,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上去。張珏微微錯愕,不過還是急忙接了過來,信因為寫的匆忙,所以字體可以說是龍飛鳳舞,而且想來是急迫,沒有陰乾就折了起來,導致有些字模糊,好在並不影響閱讀。
而在信件的一腳,所用的印章正是古篆體的「葉遠烈」三字。
張珏的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沖著黑衣大漢點了點頭:「某心中已然有數,也多謝葉將軍提醒。只是某還是頗為好奇,幾位身手如此矯捷,又擔負重任,想來是軍中精銳,瀘州、合州、重慶府某也算頗為熟知,為何原來並未見過。」
黑衣大漢一愣,旋即笑道:「不瞞張將軍,我等幾人卻是葉使君麾下兒郎,自然張將軍並未見過。」
聽到黑衣大漢的解釋,張珏點了點頭:「那辛苦了,幾位壯士抓緊回去復命吧。」
看著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就連一向高傲的張珏麾下幾名驍將也忍不住暗暗咋舌,這葉應武倒是有不少精銳啊。而張珏輕聲說道:「某聽聞葉將軍麾下除了百戰都還有幾支勁旅,只是不知道今天所見是也不是。」
不待周圍人回答,張珏轉而說道:「罷了,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銜枚疾進,速速趕往瀘州城!」
「遵令!」一眾將領轟然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