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荷而得藕
葉應武端起茶杯,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想來小娘子也是知道的。你爹爹雖然為官清廉,也算是一方好官,但是對於某來說,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若是能夠在這平江府一戰擊破皇城司,那麼某可以脅迫朝廷換掉你爹爹,用某的心腹之人取而代之。平江府自古為江南重鎮,又是臨安屏障,若能為我所控,自然最好。」
「你想要利益?」王清惠一怔,臉色頓時一變。葉應武說的沒有錯,既然廖瑩中已經登門拜訪,誰能猜測爹爹心中是不是已經倒向了賈似道,對於這麼一個難以判斷的對手,還不如抓緊撤下去,就算是不能換成天武軍的人,也要換成一個實實在在和賈似道沒有太大關聯的中間派。
比如葉應武手中就有趙文義甚至郭懷可以選擇。再加上那些在江南西路一直被葉夢鼎等人嚴加防範的中間派官員,葉應武的選擇多種多樣。
「你爹爹既然不想付出些什麼,又怎麼能夠保得住烏紗帽,當真是笑話。」葉應武淡淡說道,戲子無義,****無情,實際上最腹黑狠毒的實際上是政客,是梟雄。葉應武既然已經孤軍來到這平江府,也算得上是深入賈似道的老巢了,自然不會空手而還。
門外楊風輕輕推門:「使君??????」
他瞥了一眼王清惠,卻不言語。王清惠緊緊咬著下唇,卻是一動也不動。
「說吧,」葉應武輕輕一笑,「王小娘子現在也算是個朋友,這平江府中的事情某還沒有打算瞞著她。」
楊風咬了咬牙,雖然不明白葉應武到底是為什麼,不過還是輕聲說道:「各處弟兄們已經動手了,不過大多數的皇城司都是不戰而退。不過我們還是察覺到了廖瑩中的身影,只不過並沒有將他圍堵住,實在是屬下失職。」
「死傷如何?」葉應武沉吟片刻,開口問道。
「六扇門並無戰死兒郎,皇城司也只是有三五人受傷被擒。」楊風輕聲說道,這一次皇城司不戰而退,迅速消失在城中,倒是出乎他們意料,不過既然六扇門城中各部都已經陸續出手,也沒有再收回來的理由了。
葉應武點了點頭,手指敲打著桌子:「城外各部,全面封鎖各處通道,不能有皇城司一人一馬南下或者北上!其餘城中各部,已經暴露出來的據點中,選取堅固的嚴加防守,其餘小據點可以放棄的直接放棄,這一次皇城司在暗,我們在明,倒是有意思了。」
「遵令。」楊風應了一聲,「使君,那下一步怎麼辦?不能就這麼等著吧。」
葉應武從容的站起來:「既然在暗,那就引蛇出洞。不過想要引蛇出洞,還是需要打打周邊的草。周圍各州府六扇門迅速行動,只需要將皇城司逼退就可以。傳令天武軍右廂,調取精銳兩千士卒,南下平江府,另外告訴張順,要一邊演戲一邊來。」
楊風一怔:「演戲?」
不過旋即明白過來,他嘴角邊留露出一抹狠厲的笑容,自家使君這一招還真是讓賈似道啞口無言。而楊絮和王清惠則是有些疑惑的看向葉應武,天武軍演戲,卻是為何?
葉應武淡淡一笑:「洪起叛賊餘孽南逃,天武軍右廂身負剿匪重任,怎能放任其流竄江南,甚至威脅行在?!」
被葉應武這麼義正言辭的一說,楊絮和王清惠都是聰慧女子,此時自然已經再明白不過。葉應武憑藉著這天經地義的一手,便可以將天武軍右廂直接拉到平江府來,這樣的話如果廖瑩中再不將葉應武抓緊解決掉的話,最後恐怕難以活著離開平江府了。
放眼整個江南,各地的鄉兵和廂軍根本威脅不到天武軍,而賈似道對於這一支軍隊的約束力,也就僅限於天家聖人的旨意這一個冠冕堂皇而又空洞的理由了。
葉應武不可能像岳飛一樣,十二道金牌硬生生的從前線拉回來,這是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所以到時候一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賈似道就不能真的將他怎麼樣。
楊絮默然不語,而王清惠靜靜的看著葉應武,堂堂葉使君,手中是數萬天武軍,背後是整個江南西路和南宋士林,既然他不想當岳武穆,那麼想要做什麼?!
王莽、曹操?王清惠不敢想下去,大宋立國三百餘年,這個無比虛弱的王朝也已經垂垂老矣,最後是崩塌在北面那滾滾如潮的鐵騎手中,還是亡在眼前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手中?
輕輕吸了一口涼氣,王清惠一邊掩飾著心中的慌張,一邊輕聲說道:「該說的妾身都已經說了,還請使君多多考慮,如果使君不介意的話,妾身就失陪了。」
話音未落,王清惠便要推門,她剛才已經知道了太多的秘密,若是再從這裡留著的話,恐怕葉應武回過味來就要殺人滅口了。
手還沒有碰到門,身後葉應武已經淡淡笑道:「小娘子既然聽了呢么多,難道還以為自己能夠獨自離開?」
王清惠心中一震,她身後的晴兒不滿的撇了撇嘴:「怎麼,你還想將我家娘子怎麼樣。」
葉應武隨意的一笑:「廢話,當然是先奸后殺。」
「你敢!」晴兒俏臉通紅,猛地一拍桌子,「不要忘了這是在平江府,我家娘子再怎麼樣也是知府千金!」
「這有什麼不敢的。」葉應武聲音轉冷,「天武軍右廂推進到平江府城外,城內又有我六扇門大好兒郎數十名,完全可以將王安鶴捉來當著你的面斬首,難道你不信?只要在府中某放上幾封和洪起的來往書信,就算是賈似道又能救得了他么?」
楊絮冷冷的哼了一聲,對於王清惠這樣單打細膩的大家小姐,她並不是很厭惡,但是像晴兒這明顯被寵壞了的樣子,楊絮就受不了,放眼整個天下,敢跟葉應武如此拍桌子的又有幾人?
「晴兒,不可放肆。」王清惠輕聲呵斥道,轉過身看向葉應武,「使君是什麼意思?看來今天我們主僕兩人是不能安然離開這裡了?」
葉應武搖了搖頭:「離開自然是要離開的。在這茶樓當中和堂堂平江府知府會面,會顯得某葉應武不識禮數。絮娘,帶人護送王小娘子回韓園。然後讓人去知府衙門送一封信,王安鶴要是想見到他的女兒的話,便來韓園。」
楊絮微微一怔,還是應了一聲:「兩位,是屬下找人架出去,還是兩位自己走出去。」
王清惠秀美一蹙:「你想綁架?」
「只是請二位做客。」葉應武淡淡一笑,徑直推開門,「既然喝過幾杯茶,說過幾句交心的話,那某便將王小娘子當朋友了,自不會委屈了二位,請吧。」
幾名六扇門士卒上前兩步,王清惠搖了搖頭:「妾身自己會走,就不勞煩諸位了。」
看著王清惠在六扇門精銳的前後挾持下離開,葉應武輕輕舒了一口氣:「絮娘,告訴楊老統領,城中人手都集結到韓園附近,百戰都騎兵也都轉移到城南,只要城中煙火信號一起,城外騎兵立刻突入!」
「你要做什麼?!」楊絮一震,「百戰都都要動用?這可是最後的殺手鐧,天武軍右廂畢竟不能進城,只能起到威懾作用,咱們真正靠得住的便是百戰都了。」
「韓園,廖瑩中會眼睜睜的看著王安鶴前去韓園么?對於他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韓園將我們一網打盡,連王安鶴也不用留,最後只要安上一個被叛賊劫持、以身殉國的名號就可以把平江府的知府換成賈似道的人,廖瑩中何樂而不為。」葉應武淡淡說道,「既然他想來,那麼就沒有什麼好保留的了,放手一搏。」
遲疑的看著葉應武,楊絮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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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園。
葉應武站在橋上,靜靜地看著眼前這道門。兩側池塘水碧綠,對面白牆黑瓦屋舍連綿。在小小的園林門上,刻著古樸有力的三個字「滄浪亭」,而在這三個字的上面,又是一塊黑色橫匾,上面金光閃閃的兩個大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經歷了太多風雨而脫落顏色,但是「韓園」這兩個字還是深深地刻進橫匾中。
門緩緩打開,一座小山就在眼前。葉應武嘴角邊流露出一絲苦笑,誰曾想到自己故地重遊,當真是物是人非。緩步走進去,走在前面的一名管家打扮中年男子剛想要引路,葉應武輕輕擺了擺手,反倒是回頭笑道:「王小娘子可曾來過此處?」
王清惠搖了搖頭:「韓園本來是蘄王世忠的府邸,後來由平江韓家一代代傳下來,最後沒有想到竟然會落入你的手中。」
葉應武不可置否的一笑,雖然韓園很小,但是在這個各大蘇州園林都還沒有出現的時代,韓園在正常官吏的府邸中已經算是獨樹一幟了,園林式的裝修讓很多人羨慕。
扇子一指,葉應武笑著說道:「此處左側迴廊是為『觀魚處』,右側則為『藕花水榭』,往前,假山之上便是赫赫有名的滄浪亭。此園當中遍植翠竹,後面還有『翠玲瓏』、『瑤華境界』、『看山樓』一眾建築,雖然緊密,但是用竹子和白牆相互隔絕,頗有曲徑通幽的意味。」
「使君當真是學識淵博。」王清惠微笑著說道,緩步走入韓園,迎面而來的別有洞天讓她忍不住輕輕驚呼一聲,陣陣涼風從假山上、水池間鼓盪,吹動著王清惠衣袂飄飛,夏天最後的暑氣也隨時消散的一乾二淨。
秀髮飛揚,王清惠回首看向葉應武,不只是葉應武,就連楊絮也被這剎那的驚艷所震懾,輕輕吸了一口氣,旋即幽幽一嘆,如此佳人,以身邊這個傢伙的風流,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拐到手中了。
「絮娘何必自卑。」葉應武淡淡一笑,隨手扯掉楊絮的青巾,一頭烏黑的秀髮猶如瀑布般墜落,風吹拂,楊絮惱怒的便要打向葉應武,而王清惠看著這同樣美貌不輸自己的佳人,只是柔柔的一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六扇門的士卒已經輕輕地退開了,自家使君和這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來路的使君准夫人們打鬧,他們可不會不長眼的從這裡看著。
一名婢女趨步而來:「啟稟使君,兩位夫人,看山樓上已經布置好菜肴,但請入座。」
楊絮還好,畢竟六扇門和錦衣衛的兒郎們明面上「楊統領」喊得謹慎,背地裡哪個不叫她「使君夫人」?楊絮一開始還生氣,到了後來和葉應武的曖昧多了,倒也不在乎這些口舌稱呼了。
至於王清惠則是俏臉通紅,她身邊晴兒剛想要開口,卻被王清惠一把拉住了,不管人家是不是故意的,現在實在韓園,是葉應武的地盤上,主僕兩人還是不要張揚為好,暫且當做沒有聽到。
翻了翻白眼,葉應武心中暗罵一聲楊風這個老不死的倒是會做人,不過這個時候可不能讓王家小娘子覺得自己的麾下都是孟浪之徒,當即輕輕咳嗽一聲:「什麼兩位夫人,前面這位是平江府知府千金王小娘子,是府上貴客,你們有這麼招待的么。」
那名婢女見到使君並沒有生氣,心中也是鬆了一口氣,急忙笑道:「是奴婢的錯,還請王小娘子見諒,這邊請。」
咬了咬牙,王清惠還是向著韓園後面看山樓走去。楊絮而是隨意的從懷裡拿出簪子收攏秀髮,看著前方纖細的兩道身影:「使君,前幾天剛剛在鎮江府顧山樓上灌醉一個,現在這一個是不是也不打算放過了?」
葉應武淡然一笑:「郎有情,妾有意,才能不放過,現在算是什麼,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更何況某連絮兒都還沒有拿下呢,怎麼會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還沒有貪婪到這個程度。」
「誰要被你吃!」楊絮嗔道,徑直向前走去,「不理你了。」
看山樓是韓園最南面的一座二層小樓,一樓是用石頭做牆壁搭建的石窟,而在石窟的上方又搭建了一間屋子作為二樓,石窟當中放置石頭桌椅,樸素天然,夏天很是涼爽。而通過一層從「瑤華境界」延伸出來的石頭堆砌的走廊來到二樓,能夠看到前方連綿的白牆黑瓦和滄浪亭的一角,冬天有飛雪落在屋檐上,景色甚美。
此時夏天熱氣未散,又是江南正午時節,露天坐在看山樓的二層,清風徐徐自是人間一大幸事,更何況一桌精緻的蘇幫菜,更能引人入勝。松鼠鱖魚、響油鱔糊、清炒蝦仁再配上銀魚蒓菜羹,正是最正宗的姑蘇味道。
如果再算上桌子中間的幾樣蘇式點心,就更是錦上添花。
自從宋室建炎南渡,從河南一帶帶過來的口味偏甜的飲食習慣深深地影響了江浙,並且徹底改變了江浙口味偏鹹的習慣,自此江浙甜點迅速崛起,在中國美食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延續至今。
每人一碗新鮮雞頭米,此時正是夏天剛過,口感尚好,柔滑黏軟中帶著殘留齒間的甜意。
只不過葉應武放開了大吃,坐在一側的楊絮自然不能像他一樣一點兒風度都沒有,而王清惠則是根本沒有胃口,結果導致葉應武風捲殘雲一般卷席了大半,最後抹了抹嘴看著苦笑著的楊絮,方才不好意思的說道:「是不是沒吃飽?讓人再上幾個菜吧。」
楊絮搖了搖頭,卻是對王清惠說道:「讓王小娘子見笑了,我家使君星夜而來,旅途勞頓??????」
王清惠淡淡一笑:「唯有使君這種豪爽之人,才能成就如此功業,成就不世英名,若是每天嚴謹拘束,恐怕至今還不知道在哪裡苦苦煎熬沒有出頭之日。」
葉應武將杯中桂花釀一飲而盡,方才哈哈一笑:「知我心也!」
「讓使君見笑了。」王清惠急忙笑道。
「久聞王小娘子才氣,正好飯後無聊,不知可否與某切磋一二?」葉應武倒也想試試這青史留名的王夫人清惠的真正學識,更何況此時唯一的任務就是等著王安鶴急迫的上門,還真的沒有什麼事情。
王清惠一怔,葉應武雖然能力出眾、世所公認,但是卻沒有聽說他的才氣如何,甚至他出仕都是依靠葉夢鼎的恩蔭。不過現在葉應武既然提出來了,自己總不能退避:「那也好,便對對子如何?清惠恭請使君出上聯。」
葉應武一笑:「那就不客氣了,且聽:滄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峽雲,洞庭月,彭蠡煙,瀟湘雨,武夷峰,廬山瀑布,合宇宙奇觀,繪吾齋壁!」
楊絮和王清惠面面相覷,沒有想到葉應武徑直拋出來這麼一個長聯,而且處處蘊含天地奇觀,當真是難對。不過王清惠咬了咬牙,片刻之後朗聲說道:「少陵詩,摩詰畫,左傳文,馬遷史,薛濤箋,右軍帖,南華經,相如賦,屈子離騷,收古今絕藝置我山窗!不知道使君以為如何?」
清代大師鄧石如的長聯在數百年前的南宋末年,赫然現世!
「好!」雖然只有楊絮和晴兒兩人,卻依舊是喝彩聲不減。
葉應武也是一笑:「便請王小娘子。」
王清惠輕輕嘆息一聲,葉應武刁難自己,自己卻不能反過去刁難他,只能無奈的說道:「當年南渡何人,扼此老終身,不教與范富齊勛,坐看淮甸煙塵,汴宮禾黍。」
字裡行間,憂思晉人南渡未曾北還,實際上卻在影射南宋不思進取、偏安江表,亡國之痛已經油然而生。葉應武心中暗暗讚歎一聲,王清惠心懷家國卻無能為力的心意在其中表現得淋漓致盡,偏偏又讓人不能說什麼。
王清惠抿著唇,看向葉應武,葉應武爽朗一笑:「今日北冥多事,請使君奮起,安得率韓吳諸將,一賦樓船夜雪、鐵馬秋風!」
一股凜然殺氣在這小橋流水、寂靜安寧的江南園林當中油然而生,在座之人都忍不住看向葉應武,雖然葉應武依舊是風輕雲淡,但是總給人一種下一刻就要追隨著他和那一面面赤色大旗向前、向北的騰騰熱情,一掃王清惠上聯的幽怨。
現在北方強敵壓境,某葉應武自當率領猶如南宋開國時韓世忠、吳玠、吳璘這樣的勇將,樓船夜雪、北伐中原!
「不可以么?」葉應武有些詫異。
「彩!」楊絮和王清惠同時站了起來,看向葉應武的目光除了敬佩之外,更多幾分愛慕。自古美人愛英雄,誰都不可能打破這個魔咒!
葉應武只是一笑,他面向樓梯,卻是看到一名六扇門士卒帶著一道陌生的身影急匆匆而來,當下里便已經猜測這便是平江府知府王安鶴了,有些不懷好意的看了一眼王清惠,葉應武輕聲笑道:「還有一聯,請王小娘子聽好。」
王清惠一怔,旋即答道:「妾身靜候。」
葉應武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壞笑:「因荷而得藕?」
王清惠雖然詫異於葉應武的對聯畫風突變,但是這一聯卻很是簡單,一想到葉應武所指想來是剛才觀魚處外池塘中的荷花荷葉,而就在池塘邊上,正好有一株杏樹,偏偏這看山樓下,則是一株梅花,心中已經有了,笑著看向葉應武,櫻唇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