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 沾衣欲濕杏花雨
「虛張聲勢?」高達喃喃重複了一遍,眼前一亮。
王進點了點頭:「對,大明出兵直撲星星峽,但是並不直接進攻,而是駐紮紅柳河。紅柳河位於星星峽東,進可攻擊,退可直回敦煌。對於八剌來說,一支明軍駐紮在星星峽外,哪怕是不進攻,也是如鯁在喉,不可能任之不管,但是如果想要擊退的話,單單憑藉八剌留守的軍隊根本不夠。更何況八剌也會害怕咱們真的抄了他後路,所以必然不會深入草原。這樣就可以給忽必烈喘口氣的機會。」
一下子說了這麼多,王進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由得輕輕咳嗽兩聲。星星峽一戰留下來的傷還沒有痊癒,依舊在每時每刻折磨著他。尤其是當王進說到「星星峽」和「紅柳河」的時候,臉上流露出的痛苦神色,更多不是因為身上的傷痛,而是因為心裡的傷痛。
「但是海都呢?海都不可能坐視不管。」張珏有些疑惑,「八剌歸根結底還是海都手下的大將,海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海都巴不得我們這樣做。」楊風突然間開口。
「嗯?」張珏頓時怔了一下。
楊風不慌不忙的說道:「海都起兵的主要原因,是忽必烈在蒙古兵員不足的情況下意圖調動西域各個汗國參戰,而西域各汗國本來就和蒙古本部有間隙,雙方沒有兵戎相見就很不錯了,所以無論是海都還是八剌,都沒有辦法保證自己手下的軍隊不被忽必烈推到第一線去成為炮灰,於是海都等於被逼著走上了和忽必烈對抗的道路,但是實際上事態發展到這一步,對於海都來說,徹底吞併忽必烈並不是好事。」
唐震他們都點了點頭,現在無論是忽必烈和海都,都沒有辦法下定決心吞併對方,因為這意味著並不高的成功可能性以及必然的元氣大傷。而且唇亡齒寒,一旦一方滅亡,另外一方就可能要面對大明鋪天蓋地而來的北伐兵馬,這對於現在本來就虛弱而且還分裂的蒙古來說根本吃不消,所以到最後只有全軍覆滅這一種可能。
海都不傻、忽必烈不傻,所以他們必須要竭盡全力來維持這個有些詭異但是卻無比重要的平衡。
所以八剌進攻忽必烈,海都肯定會想辦法讓八剌回來。明軍一旦進兵星星峽,八剌必然會撤兵,這樣就等於海都不費一兵一卒實現了自己的目的,他自然是何樂而不為。
故而明軍進兵星星峽,海都別說不會出兵,甚至有可能還會拍手稱快。
其實還有一個更主要的理由,大家心裏面都明白,卻沒有人點出來。那就是忽必烈經過敦煌一戰的失敗,元氣大傷,再加上大明在各個方向咄咄逼人的進攻姿態,使得忽必烈不得不全神應對,所以此時一個強大的海都聯盟對於忽必烈來說絕對不是好事,甚至有可能在大明擊敗忽必烈之後成為大明不得不面對、甚至很難戰勝的勁敵。
所以大明實際上從現在開始就已經著手削弱海都部的實力。海都部歸根結底也只是一個鬆散的聯盟,在錦衣衛的有意操控下自然很容易分崩離析,八剌擅自出兵,這實際上已經是第一步的完成。緊接著便是這第二步。
海都面對有危難的八剌,按兵不動。就算是海都確實有很多很多可以拿來解釋的理由,哪怕是用「八剌不聽命令、貿然進軍,當做懲罰」這樣再拙劣不過的借口都能說得過去,但是無論如何,只要海都不出兵,就等於在聯盟的內部形成了間隙。
下面的汗國和部落們當然不想看著自己哪一天被別人切斷了後路,而自己效忠的海都汗卻在後面坐擁大軍見死不救。本來就鬆散的聯盟,在這一次之後基本上就徹底散亂。大明只需要一場勝利,就可以將整個海都部打成一盤散沙。
沉默了片刻,唐震重新說了那兩個字,只不過這一次用的是肯定語氣:「出兵!」
高達和張珏對視一眼,霍然站出來一步:「出兵!」
在座官職最高的大明河西行省巡撫梁炎午緩緩放下手,彷彿下定決心一般站起身來,點了點頭:「出兵!」
站在柱子下的楊風,嘴角邊掠過一絲笑容。
就在這時,一名傳令兵快步走入議事堂中:「啟稟諸位相公,城南發現吐蕃援兵!」
「吐蕃援兵?」梁炎午等人臉上都流露出詫異神色,旋即轉為笑容。
「這吐蕃人也知道自己應該什麼時候出把力、分杯羹了!」唐震不由得笑著說道。
議事堂上幾位掌握整個河西生殺大權的將軍對視一眼,紛紛哈哈大笑。
吐蕃人雖然晚了一天,但是動作也不慢。這樣大明在接下來的河西之戰中就有了更大的把握。
而王進眯了眯眼看向輿圖。
紅柳河、星星峽。
心口的痛與傷,必須用蒙古韃子的鮮血來洗禮!
「呼!」一聲呼嘯,原本半掩的議事堂大門猛地向兩側分開,呼嘯的大風直捲入大堂中來,帶著濕潤的氣息,讓議事堂中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還不等他們回過神來,細細密密的雨絲就已經在庭前交織,雨滴順著屋檐不斷落下,重重敲打著台階。
寒冷乾燥的敦煌城,幾乎是在轉瞬之間就被密密春雨所籠罩。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在這三月的風中,春的氣息終於降臨到這座城上。
哪怕是遲遲來臨,還是引起了整個城中的歡呼,即使是站在這戒備森嚴的議事堂之中,依然能夠看到外面不斷湧出來的官吏和士卒,正驚喜的看著久違的風風雨雨。
最後的一絲寒冷和朔風,彷彿在這一刻都被這春雨所覆蓋。
「春天總算是到了。」王進輕輕感慨道。
「是啊,春天到了。」高達和梁炎午轉過身看向門外,聽著那隨風而來的歡呼聲,也看著那一道道驚喜奔跑的身影。
唐震和張珏兩個年輕一些的將軍對視一眼,也都看出對方臉上的喜色。
春雨潤萬物,好兆頭啊。
尤其是在這大明準備和蒙古韃子在河西一決勝負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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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河西萬里之外,江南。
三月是江南最美的時節。煙花三月下揚州,實際上不只是揚州,大江南北、吳江內外,萬紫千紅盡開放。青山點綴上花的色澤,城鎮的大街小巷上,等候了一個冬天的生機,在這一刻都蓬勃而發。
前宋對於城鎮之中的商業就已經沒有像唐朝那樣有所管制,到了大明就已經徹底放開,整個城中街道兩側,都是鱗次櫛比的商鋪。而隨著開春春耕之後,下面鄉鎮的百姓也都進城採買多半年所需的用品。至於那些文人雅士,自然也是不會放過這個好時機,幾乎城中能夠看到三分景緻的地方,都有文士打扮的人吟詩作賦。
而對於南京城,開春幾乎喚醒了整個京城人靈魂中的活力。十里秦淮、紙醉金迷。這在南宋百年間因為戰亂而消散了繁華的十里秦淮,終於再一次展現出其迷人所在。沿著十里秦淮兩岸,酒樓、瓦舍、茶館、青樓有如雨後春筍,甚至就連河上的畫舫不知不覺都多了一倍。
十里秦淮的繁榮,並沒有引來官府的干預,甚至南京府還一直大力支持。一家酒樓開張,可就意味著南京府每年又有不少稅收,更何況這些沿著河的酒樓青樓,服務對象那可都是南京城中的朝廷權貴,對於南京府來說,隨隨便便在裡面抓一個人,都有可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皇親國戚。
更何況皇帝陛下對於自己眼皮子底下欣欣向榮的京城,素來都是大加讚賞,南京府自然也樂得看著十里秦淮更加繁榮,額,「昌」盛。
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風月之魂所在,而秦淮最美的時候還是夜晚。沿著河的酒樓和青樓同時掛起自家製作的燈籠,形式各樣、色彩不同,將整個秦淮甚至是半個南京城照的猶如白晝,而河上來往的畫舫,更是穿行如梭,隱約可以看見畫舫上交錯的身影和舉杯的姿勢、能夠聽見人們的吆喝聲還有出類拔萃的樂師歌舞的聲音。
十里秦淮彷彿要將所有南京城的權貴都揉碎在其中。
一道身影在人群中熟練的擠過去,很多人扭頭想要叱責這個不長眼的傢伙,但是卻發現哪裡還找得到這個傢伙的身影?這個身材瘦小的漢子一連穿過兩條大街,直接跑上秦淮中段的一座橋上。
畫舫劃破水面,緩緩行過高橋,而橋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對著橋下的船隻指指點點,臉上滿滿都是笑意。
那瘦小漢子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橋頭,一眼就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當即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屬下參見統領。」
站在橋上的錦衣男子看上去在這秦淮熙熙攘攘的尋訪客中很尋常,但是這身形矯健的瘦小漢子卻是很謙恭的在他面前微微低頭。此時正好可以看見錦衣男子的右手,上面的老繭在月光和燈光下依稀可見。瘦削漢子輕輕呼了一口氣,他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歷練才能讓統領的手變成這樣,但是他很清楚死在統領手中的蒙古韃子不計其數。
只是不知道統領為什麼突然間對這十里秦淮感興趣了?
「畫舫訂好了?」錦衣男子微微側頭微笑道。
那瘦削男子遲疑片刻,點頭說道:「嗯,小章相公已經帶著人提前將畫舫訂下來,用的是工部尚書家的名號,所以不會引起別人懷疑。」
「小章相公下手倒是快。」錦衣男子不由得輕笑一聲,「也罷。」
瘦削男子嗯了一聲:「小章相公出面相比于禁衛軍出面,總算是好一些,所以屬下就直接回來複命了。」
站在那裡的錦衣男子正是大明禁衛軍統領吳楚材。聽到瘦削男子的解釋,吳楚材也會意的點了點頭,剛剛想說什麼,一隻手突然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緊接著身後傳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聲音之中還帶著一絲笑意:「小章相公訂好了便是,那咱們現在過去看看。」
瘦削男子有些詫異的看著站在吳楚材身後的年輕人,臉上流露出一絲敵意,作為吳楚材的手下,對於所有意圖靠近統領的人,瘦削男子多少都會有所警惕,尤其是這人的手都已經搭在了吳楚材肩膀上。吳楚材已經反應過來,急忙說道:「這是我今夜意圖宴請的朋友。你在前面帶路。」
瘦削男子被挑出來做這事自然本來就是機靈人,知道不管這個年輕人是什麼身份,自己都招惹不起,急忙微微躬身。吳楚材這個拙劣的借口顯然是欲蓋彌彰,堂堂大明禁衛軍統領,雖然官階不高,不過可是皇帝陛下座下大將,之前御駕親征都是陛下身邊的貼身護衛統領,要說沒有一絲一毫威望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吳楚材和江鐵都很清楚自己的職務需要什麼樣的人來承擔,所以一向是不和朝中百官有任何瓜葛。
身為禁衛軍統領、護衛陛下安全的最後一道防線,一旦和百官有什麼交往,哪怕是最普通的朋友關係,都可能引來陛下的懷疑。哪怕是葉應武對他們兩個信任有加,他們兩個也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怎麼做。所以吳楚材和江鐵在京城中從來沒有宴請過誰,這也使得他們在南京城中尤其是這十里秦淮,聲名並不響亮。
今日這年輕男子站在這裡,目光飄忽根本沒有在意自己和吳楚材,而吳楚材對於他雖然沒有表現在口頭上,不過一舉一動都是畢恭畢敬,所以瘦削男子不用想都只要眼前這人是什麼身份。
除了大明皇帝,又有誰能夠讓吳楚材如此敬重?
當下里沒有絲毫遲疑,瘦削男子微微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剛才眼眸中的殺意已經收斂得無影無蹤。
「有意思。」瘦削男子猜得不錯,站在吳楚材身後的正是堂堂大明皇帝陛下葉應武。只不過此時葉應武白魚龍服站在這裡,在尋芳客多如牛毛的十里秦淮,看上去並沒有什麼出眾之處,「走,去見識見識。」
吳楚材頓時有些詫異,一揮手讓瘦削男子退下,和葉應武走到橋下僻靜的地方,微微躬身壓低聲音說道:「官家還是再三考慮一下吧,這樣一時興起過去的話,恐怕······」
葉應武當即拍了拍身邊橋頭的石獅子,微笑著說道:「身為大明官家,這種事朕也沒有道理坐視,還是去看看吧。更何況多見識見識也能夠體驗民間之疾苦,何樂而不為?」
還不等葉應武說完,惠娘手裡拿著糖葫蘆走過來,笑著說道:「夫君,咱們什麼時候可以租船到在秦淮河上走一遭?」
跟在惠娘身後的還有吐蕃公主格桑,這個小姑娘雖然還沒有被葉應武制服,不過一來因為心中對江南的繁華很是嚮往,二來也不願意在宮中待著,所以扭扭捏捏一番,也就跟著葉應武跑出來了,此時左手一根糖葫蘆,右手一個糖人吃得正開心,哪裡有吐蕃公主的半點兒威嚴?
吳楚材不由得苦笑一聲,看向一本正經的葉應武。
話說皇帝陛下,您真的確定您是來體驗民間疾苦的?民間疾苦恐怕您之前在興州、在沙場上體驗要比這裡來的真實多吧?更何況您這帶著兩個妻妾,是不是有些太不專業了?應該說討女人歡心才是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目的吧。
吳楚材一聲不吭的在前面帶路,而葉應武聳了聳肩,剛想要舉步,一絲涼意突然從天而降。
細細密密的春雨無聲無息的飄落人間,大明京城也被這春雨所籠罩。
街道上的人們不慌不忙的散開,甚至還抬起頭嘗試用手去接那春雨。甚至街道兩旁商鋪的叫賣聲更加響亮。躲到屋檐下避雨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會被吸引到商鋪當中去看一看。
而葉應武解下來身上的外袍,直接蓋在惠娘和格桑頭上,然後將兩個嬌小的身軀一下子攬到懷中。
抖了抖沾了水珠的衣袖,葉應武笑著說道:「沾衣欲濕杏花雨,這春雨來的還真是時候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