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夢回山雨已停歇
「使君,帶著我們上吧!」
無盡的血火捲動,旗幟不知道是因為血色還是因為火焰,呈現出刺眼的火紅色,彷彿要將天地點燃。一道道身影前赴後繼,沖入那血火之中,一張張年輕的臉龐因為大吼而猙獰,當然也有玩世不恭的傢伙回頭看一眼後面的袍澤,帶著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但是沒有人停下腳步,他們就這樣沖入血火之中,死不旋踵。
「相公,帶著我們,臨安,兩淮,殺他個通透!」又是一聲平地驚雷般的吼聲,更多的騎兵從天邊席捲而來,他們手中的旗幟迎風舞動,他們的馬槊端平,有如翻滾著的巨浪,同樣沒入那血火!
「為了陛下,殺!為了大明,殺!」震天動地的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漫卷的風潮、滾動的鐵流、照亮黑暗的炮聲,恍惚間有如沁水當日!
葉應武默默地站在山崖上,看著無數的人從他身邊衝過,看著象徵著大明的赤色旗幟舞動,看著那血火在熊熊燃燒。一柄柄刀槍高高舉起,一面面旗幟在頭頂獵獵作響,一匹匹戰馬發出振奮的鳴叫,一名名將士興奮的怒吼著向前。
殺戮,死亡,血火無邊無盡。
而那一面綉著「明」字的旗幟,依舊在血火中央舞動,彷彿這些所有的倒下、戰死的將士,都將他們的血肉化為那旗幟的一角,讓這旗幟刀槍不入、百毒不侵,即使是火焰撲在上面都留不下痕迹。
馬蹄聲從葉應武左近響起。
「雖然某不太喜歡如此作為,但是不得不說你做的很好,謝謝。」一個渾身披掛的將領在葉應武的身邊走過,淡淡說道,轉而狠狠一抽戰馬,平端著他的槍,帶著一隊一隊的士卒向血火中衝去,而一面旗幟在他的頭頂招展,葉應武確信自己看的很清楚,那是一個「岳」字。
古樸莊重,穩如山嶽,就像這支軍隊。
撼山易,憾岳家軍難。
而在這一支軍隊的側翼和後方,一面面旗幟分為鮮紅。
「宗、韓、吳、虞、孟、王、余······」葉應武喃喃在心中念出來。
宗澤老將軍、韓世忠將軍、吳玠將軍、虞允文丞相、孟珙將軍、王堅將軍、余玠將軍······還有很多很多,他們的旗幟延伸到天際,再遠葉應武已經看不清楚,但是葉應武清楚他們是誰。
百年來,他們將熱血灑在華夏的寸寸山河上。
無數的將士跟在這旗幟後面,走向那血火。
每一張臉龐在經過葉應武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回頭看向他,而每一個將軍都會開口說一句話。更遠的葉應武已經聽不見,但是他們的口型卻依稀可辨。
「做得很好,謝謝!」
血火逐漸吞噬了這些背影,而血火中的那旗幟愈來愈大,迎風舞動。彷彿那血火就是一個祭壇,吸收了這麼多人的血肉,滋養那旗幟。
忽的那一團血火,終於消失,而旗幟還在。
天一下子陰暗下來,一絲涼意從葉應武手背上傳來,不知道什麼時候下雨了。不過那旗幟的周圍,卻沒有一絲風雨。
一個老人緩緩走過風雨,走到葉應武的身邊,微微抬頭看了一眼葉應武,又扭頭看了一眼那旗幟,嘴角邊露出一絲笑容:「生前一直想要見見你,見見這個華夏三百年氣運所加的人物,結果只是在沁水遠遠一觀,卻沒有想到竟然在這裡相見了。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對蒙古子弟好一些,可以么?」
葉應武的臉頰抽搐一下,目光一直在那一面旗幟上,看都沒有看這個自己最終戰勝的強大對手,淡淡說道:「一個民族的重新崛起,必然是站在無數民族的屍骨血肉上的,否則就算是崛起了也要面對更多的風雨挫折。你覺得某會為了蒙古子弟,放棄這華夏三百年氣運和這千千萬萬忠烈前赴後繼用血肉換來的機會么?」
「哈哈哈哈!不錯,不錯!」老人一甩衣袖,哈哈笑道,甚至眼淚都快笑出來了,「這天下歸你,本汗算是服氣了!你一開始只是一個變數,但是現在卻是天命所歸!之後的他們怎麼樣,本汗儘力了,管不了······也就管不了了,走了走了,先走一步的好多人可等本汗很久了!」
葉應武凝神順著老人離開的身影看去,道路的前方,一個個只有過幾面之緣甚至根本沒有見過的身影面容,此時卻是無比熟悉。
阿術、張弘范、真金太子、那木罕、尤宣撫······甚至還有賈似道、吳革,甚至還有佝僂著身子的宋度宗、低聲交談的謝太后和全皇后,還有很多很多人。當那個老人走入他們隊列的時候,他們或是行禮,或是扭過頭不想多看一眼,但是都不約而同的和老人一起向前走,距離葉應武和那一面旗幟越來越遠,最終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個時代,走遠了。
而葉應武靜靜的轉過身,向反方向走去。
青山九萬里,在眼前有如畫卷般展開;赤色龍旗,在他身側舞動。
另一個時代,剛剛來臨。
————————————————-
「啊!」葉應武驚呼一聲,猛地坐起來。
一陣清風吹過,燈火低垂,葉應武輕輕打了一個寒戰,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後已經濕透,而額角也有汗水。葉應武揉了揉眼睛,這才回過神來。
窗戶半掩的御書房、批改了一半的奏章、隨風搖擺的燈火,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不過之前隱約有印象的雨聲已經消失。
「夫君!」金步搖晃動的清脆響聲和女孩的呼喊聲打斷了葉應武的思索,一身白色百褶裙、青色褙子的趙雲舒小心放下書,走到葉應武身邊,「夫君剛才批改奏章的時候睡著了,妾身看夫君白天勞累,不忍之下就沒有叫醒夫君。呀,夫君可是做噩夢了,怎麼滿頭都是汗?」
葉應武長長呼了一口氣,靠在椅子上。
恍如夢幻,但是葉應武卻感覺無比真實。
妖夢入懷啊!
葉應武雖然沒有回答,但是看到他的神情趙雲舒就猜測的八九不離十,走上前用手帕給葉應武輕輕擦了擦汗:「夫君可要讓御膳房做些提神醒腦的湯羹,還是直接去歇息?」
看著桌子上還剩下的幾本奏章,葉應武輕輕揉了揉額角:「什麼時候了?外面的雨好像都停了?」
「已經快過了亥時,」趙雲舒一邊幫著他整理了一下桌子上有些散亂的奏章,一邊打趣道,「外面這雨都已經下了小半天,大約半個時辰之前就停了,否則怕是老天爺都沒有這麼多的水可以拿來下了。」
葉應武輕笑一聲,打量著眼前的趙雲舒,要想俏、一身孝,有時候最樸素純潔的白色,反倒是最能夠反襯出來女孩的清麗絕塵,尤其是趙雲舒本來就相貌絕佳,在搖曳的燈火中看上去就像是仙女下凡,再加上那內層的青色褙子點綴,平添幾分生動靈性。
顯然趙雲舒的心情也不錯,並沒有注意到葉應武一直盯著自己的目光,只是躬身小心將桌子上的奏章分類,剪裁得體的衣衫隨風貼在身上,玲瓏的曲線隨之展露在葉應武越來越灼熱的目光下。
一縷秀髮有些調皮的垂下來,女孩秀眉微蹙,伸手將秀髮收攏,這抬頭的功夫,方才看到葉應武直勾勾盯著自己,不由得嬌嗔一聲:「看什麼看!」
「不麻煩御膳房了,讓下面人溫兩壺酒,有沒有興趣陪著某對飲兩杯?」葉應武微笑著說道,絲毫沒有想要收回自己目光的意思,「某剛才夢到忽必烈死了,這可是一個好兆頭,說什麼也得喝兩杯慶祝一下。」
「只是夢見了,不見得是真的,」趙雲舒毫不留情的打擊葉應武,以報復這個傢伙一直在自己身上掃來掃去的目光,「更何況夫君就不想著能夠捉到活的忽必烈、看著他跪在自己面前么?」
葉應武眉毛一挑,緩緩說道:「忽必烈這種一代梟雄,還是不要折辱的好,更何況這種人多活一日,某的心中也放心不下,就像歷代的開國君王永遠都會猜忌前朝末代君主一個道理,看看李煜,再看看之前朝代的那些末代君主,又有幾個有好下場?所以說不得到了這南京城某還是得殺了他,倒不如讓他死得痛快一些。」
趙雲舒沒有多說,一邊向外走去,一邊回頭說道:「上好的紹興女兒紅?」
葉應武含笑點了點頭。
雖然葉應武平日里並不怎麼喜歡飲酒,但是作為大明宮廷所在之地,這皇宮之中自然還是有不少上好窖藏的,畢竟舉行大典和宴請臣子的時候,還是需要用到酒水,到時候若是酒水不足,豈不是墜了皇家的顏面。
很快趙雲舒就去而復返,幾名婢女和侍衛抬著桌子走進來,上面不只是有溫好的酒水,還有兩盤精緻的小菜,顯然在這之前趙雲舒就已經吩咐御膳房有所準備,只是在葉應武醒之後多問了一句罷了。葉應武不由得輕笑一聲,這個丫頭表面上總是冷淡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卻是外冷內熱,尤其是自小皇家大內長成,讓她做事頗為細膩,考慮得到方方面面。
葉應武沒有過多猶豫,直接大刀闊斧的坐了下來,輕輕抿了一口酒,淡淡說道:「剛才某之所以這麼篤定忽必烈死了,是因為某不只是夢到了他一個人,而是夢到了很多很多人。」
趙雲舒怔了一下,迎向葉應武的目光。而葉應武扭頭看向窗外風雨後的夜色:「夢到了天地之間都是血火,夢到了岳飛、夢到了韓世忠,還夢到了很多很多這百年來前赴後繼的將軍還有將士們,還夢到了自襄陽以至今日曾經追隨著某向前衝殺的弟兄們,他們或是喊著『相公』,或是喊著『使君』,或是喊著『陛下』······就那樣沖向那一片血火、義無反顧。」
聽著葉應武的喃喃自語,趙雲舒打了一個寒戰,卻什麼都沒說。而葉應武並沒有停下來:「還夢到了忽必烈,他跟著賈似道還有你爹爹一起向前走去,他們的時代彷彿在那一剎那落下了帷幕。」
「爹爹?」趙雲舒瞳孔微微收縮,「這是夫君篤定的原因么?」
葉應武點了點頭:「賈似道、你爹爹還有謝太后、全皇后,還有很多很多人,他們就這麼向前走了,但是這些人之中並沒有江相公還有我爹爹,全都是已經離世的人,所以某才如此篤定,忽必烈是已經死了,否則他不可能在那裡。」
頓了一下,葉應武迎上趙雲舒的目光,沉聲說道:「舒兒你知道么,某曾經做過一個比這還神奇的夢,在那個夢中,某隻是一個無名小卒,根本沒有能力挽回這天傾,而大宋的軍隊對於襄陽被圍困熟視無睹,賈似道甚至向你父皇說襄陽城外並無敵軍,襄陽城在堅守六年之後被蒙古韃子用回回炮攻破,樊城的牛富老將軍戰死,襄陽的呂文煥投降,賈似道被迫出征、一如荊州之戰那樣喪師辱國,而你父皇也因為酒色過度的駕崩,整個大宋自此全線崩潰。
在那個夢中,你有三個弟弟,年紀都很小,謝太后帶著最大的那個投降了蒙古韃子,而陳宜中和陸秀夫他們帶著剩下的兩個繼續向南,一直到了一個叫做崖山的地方,蒙古韃子來得很快,文天祥兵敗被俘,張世傑也戰敗,陸秀夫帶著大宋最後的小皇帝投海自盡。在他們的身邊,十萬軍民蹈海······後來文天祥被押到蒙古韃子的都城,在輪番勸降無果之後被斬首。不過他倒是寫了一首詩······從此華夏被蒙古韃子統治,之後又是無數的王朝更迭,但是華夏的氣運卻是越來越衰弱,一直到有一天,甚至就連西洋和東洋的鬼子、咱們曾經的藩屬國們都殺上門來,那真是一場比現在所有的戰爭還要慘烈的戰爭,是一場比現在所有某所見到過的血火還要濃烈的血火······三千萬人百姓將士······為了挽回天傾,三千萬······」
葉應武喃喃說著,手甚至有些顫抖,酒水不知不覺得已經灑出來。
趙雲舒默然不語,只是端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又緊接著倒了一杯,喝得飛快,彷彿想要將葉應武剛才所說的那些從自己腦海中去除。這一剎那她不想去追問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神奇的夢,只是想要一醉方休。
因為葉應武剛才說出了一個很致命的真相,如果沒有他力挽狂瀾,這南宋恐怕支撐不了多久。趙雲舒雖然不知道崖山在哪裡,但是她肯定,若是沒有眼前這個看上去並不怎麼魁梧的男人,那崖山之下必然是屍積如山、血流如海!
而葉應武默默的扭頭看向窗外。
風雨散盡,一地殘枝落葉。
好在這個已經被自己改變了的時代,不再是那一個時代,而華夏至少在短期內不會再有崖山,不會再有十萬忠魂義無反顧、用鮮血染紅青史······至於之後會不會有揚州、嘉定、再往後的南京,葉應武不想去想了,因為他已經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最好,剩下的如果還屬於這個民族需要遭受的苦難,那葉應武也束手無策。
酒杯跌在地上,趙雲舒輕輕呼了一口氣。
「你慢點兒喝!」葉應武回過神來,有些無奈說道,這丫頭的酒量他可清楚,再多喝兩杯估計就不省人事了。
上好的女兒紅下肚,趙雲舒的俏臉上已經爬滿了絲絲縷縷的紅暈,燭火搖晃,更是將她的臉頰映襯得如夢如幻。恍惚間又是在夢中,葉應武瞪大眼睛,喉頭不由咕咚一下:「襄王夢神女,子建遇洛神,某今天終於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了,剎那間的驚艷。」
「噗!」趙雲舒忍不住笑了一聲,伸手扶住桌子,「夫君你喝醉了,妾身可不是什麼巫山神女和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