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問渠那得清如許(上)
一抹月色籠罩在南京城上。
整個南京城一如既往沉睡在這濃郁的夜色中。
雖然天色已晚,而且明天還是大朝會,但是監察御史陳宜中府邸的書房之中還是燈火通明。剛剛從刑部回來、屁股還沒有坐穩的陳宜中,顧不上喝一口水便讓婢女磨墨,自己攤開奏章,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正想要提筆開始寫,突然傳來敲門聲。
「這都什麼時候了,有什麼事?」陳宜中有些不耐煩的放下筆,冷聲說道,而房門推開,一名僕人小心翼翼的進來:
「啟稟相公,府外有人求見,這是名剌。」
陳宜中怔了一下:「不見不見,也不看看都什麼時辰了!」
「那人······是從北面回來的。」僕人急忙說道,將名剌遞給陳宜中,「小人覺得相公最好還是見一下。」
「哦?」陳宜中下意識的接過來名剌,打開看了一眼,臉色登時微變,急忙站起身,「快快邀請······不,某親自出門迎接。」
涼爽的夜風之中,一名灰衣男子卓然站立在門口,深夜來訪,他並沒有冒冒失失的闖入人家家中前廳,而是按照禮節站在門外等候。他身邊的兩名親隨也是在月色下站的筆直,同樣的一襲灰衣打扮,但是衣服上隱隱約約可以看得出來暗紋,正是大明錦衣衛的人。
能夠讓錦衣衛當隨身護衛的,肯定是錦衣衛之中一等一的人物。
「馬相公前來,有失遠迎,還望馬相公恕罪。」陳宜中快步走出來,外衣都沒有來得及穿,只是隨手披在身上。
站在門口的正是馬廷佑,此時的馬廷佑臉上風塵僕僕,顯然是經過長途跋涉而來,而且這幾年的西域大漠生活,也不可避免的在他臉上刻上風沙拂面而過的痕迹,所以讓馬廷佑看上去要比同一輩的郭昶、章誠等人更加穩重,年齡看上去也要大上不少。
對於這位雖然年輕、但是已經在大明建立的過程中建立了汗馬功勛的開國元戎,陳宜中當然不敢怠慢,不說馬廷佑和葉應武發小的關係,就是他現在執掌錦衣衛的身份,就足以讓陳宜中客客氣氣的。
錦衣衛和六扇門是直屬於陛下的密探組織,對大明皇家的忠誠有目共睹,而當初陳宜中就曾經做過六扇門的「鼴鼠」,對於這些傢伙的實力很清楚,只要能夠不招惹他們,那絕對不能招惹,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雖然有著很強的紀律性,但是一旦讓他們抓到把柄,那收拾起來你肯定是一點兒都不帶手下留情的。
「陳相公客氣。」馬廷佑拱了拱手,微笑著說道。
陳宜中也輕輕鬆了一口氣,看馬廷佑這個表情,應該不是自己犯了什麼事了。否則這些笑面虎是根本不會給你笑臉的。當下里陳宜中一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邊吩咐下面的人去沏茶:「馬相公看上去是剛剛到南京城吧,不知道什麼風將馬相公吹到某這裡來了?」
馬廷佑點了點頭,伸手虛按一下:「陳相公不用客氣,某隻有幾句話需要和陳相公說,畢竟某也是剛剛到了南京城,按照陛下的旨意,先來找幾位相公說一聲,然後再去稟報陛下。」
「可是發生什麼大事了?」陳宜中眉毛一挑,明天就是大朝會,而馬廷佑在這個時候著急找上門來,還只是說幾句話,所為何事?
馬廷佑一直跟著陳宜中走入書房,方才沉聲說道:「遼東女真人發生騷亂,現在鎮海軍已經大打出手了,這消息估計明天早晨就會傳到京城,到了大朝會上必然會有人以此為名大做文章,陳相公可要小心了。」
「女真人發生騷亂?!」陳宜中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時候?!」
他雖然是監察御史,但是並不代表對於現在的形勢什麼都不知道,此時的大明在外南北兩線同時開戰,甚至西域也有局部用兵,如果女真人在遼東掀起風潮的話,那大明的北方恐怕就真的要重新捲入戰火之中了。
馬廷佑點了點頭:「女真人也不傻,咱們打下了遼東又趕跑了蒙古人,之後肯定要大力打壓他們,畢竟靖康之恥是刻在每一個漢人心頭的痛苦,也是這些女真人看到我們時候的芥蒂,不過好在之前錦衣衛收買的女真人通風報信,所以鎮海軍提前得到消息······」
「沒有達到失控的地步就好。」陳宜中長舒一口氣,旋即他眉毛一挑,「女真人就算是知道自己面臨的局面很艱難,但是也不會好巧不巧的在這個時候發難吧,就算是大明還在草原上動兵,但是畢竟勝負未分,女真人此時鬧事絕對不是上佳的選擇啊。」
突然意識到什麼,陳宜中猛地瞪大眼睛,看向馬廷佑:「等等,莫非這一次······」
馬廷佑苦笑一聲,接過來茶杯,顧不得水燙直接一飲而盡——這一路奔波他也是渴壞了——他的笑容已經證明了陳宜中的猜測。
女真人這個時候發難,肯定是有人通風報信,而遼東騷亂一起,大明之前的遼東政策必然會受到批判,與其說是在批判遼東政策,倒不如說是在批判葉應武和做出這個決斷的兵部。到時候葉應武和兵部肯定會先著重於解決遼東問題,在其餘事情上多少都會做出適當讓步,這樣的讓步對於現在已經被朝廷逼到了角落中的各個世家來說,是難得可貴的。
「膽大妄為!」陳宜中狠狠一拍桌子,臉上的表情愈發凝重。
如果真的有人這麼做的話,就是實打實的叛變謀國了。
馬廷佑做了一個陳宜中冷靜的手勢:「這件事之重要和致命想必陳相公也明白,這也是某前來找陳相公的原因。女真人能夠收到風聲,說明肯定有人通風報信,而且一定是有地方州府的官吏掩護,現在六扇門已經抓到了一點兒蛛絲馬跡,剩下順藤摸瓜的事情就要看御史台的了。」
陳宜中點了點頭:「這個還請馬相公放心,現在某就起草奏章,明天就將這件事情在大朝會上向陛下稟報!」
沖著陳宜中拱了拱手,馬廷佑沉聲說道:「陳相公,陛下相信你,六扇門和錦衣衛也相信你,這件事就拜託了,現在就算是打草驚蛇,也不能讓他們以此做文章!」
深深吸了一口氣,陳宜中拱手還禮:「陛下和馬相公的信任,陳某感激不盡,還請馬相公放心。」
看著馬廷佑離開的身影,陳宜中靜靜的佇立了良久,狠狠一跺腳,轉身向著書房走去。他明白今天肯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當走到書房門口的時候,陳宜中霍然回頭,一輪明月高懸在空中,而皇城方向一片寧靜。不知道今天晚上,除了自己又有多少人也得睜著眼睛?大家拼著血汗打下來的這天下,為什麼總有那麼多人想要搗亂呢。
陛下,這一次不知道你能不能繼續帶著我們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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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瀋州(今瀋陽)。
瀋州雖然不是遼東首府所在,但是卻是遼東的重鎮,從南面海上來的糧草,經過大明北洋艦隊旅順港口(作者按:由獅子口改名)向北抵達瀋州,然後再由瀋州運往駐紮軍隊的各地州府。
可以說瀋州是大明在遼東的糧秣囤積和轉運的重地,也是大明在遼東重兵布防所在,可以說是銅牆鐵壁。大明在遼東的統治,就是建立在瀋州、東寧府(今遼陽)和錦州構成的三角上,而旅順和高麗就像是兩個巨大的血管,維持著遼東的生命力。
黑夜之中的瀋州,已經被火把的光芒照亮,一隊一隊的明軍在整齊的口號聲中開出營地,而來往通訊的騎兵飛速賓士,捲起來一陣陣煙塵。夜裡的寒風有如刀子割著每一個人的臉龐,但是在這寒冷的深夜中,每一名士卒的腳步都是一般無二的整齊鏗鏘。
鎮海軍以瀋州和東寧府為中心,已經源源不斷的開向各地州府,而在錦州方向,嗅到血腥氣味的兩淮軍也已經做好了準備。
「蓋州那邊消息傳過來沒有?」王虎臣看著一名風塵僕僕趕過來的旅長,冷聲問道。
暴亂是從閭陽(今花鎮南)開始的,一路向蓋州蔓延,這些女真人的意圖很明顯,只要能夠佔領蓋州,向東南可以封鎖從錦州前往遼東的道路,而向南更是可以扼守從旅順向北道路的咽喉,因此此時蓋州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蓋州因為位於遼南,北側有鎮海軍,東南有兩淮軍,所以駐紮的軍隊並不多,女真人的暴亂剛剛開始就選擇了這一個突破口,著實讓王虎臣吃了一驚,甚至險些打亂了鎮海軍的陣腳,不過好在鎮海軍畢竟不是吃乾飯的,從當初的兩淮到現在的遼東,一路上同樣是屍山血海殺出來的勁旅,所以在最初的驚慌之後很快依照命令陸續開出。
不過真正牽動人心的還是蓋州,只要明軍能夠快速穩定下來蓋州,那麼從北向南和從南向北的兩路女真人暴民都能夠被遏制住,而如狼似虎撲過來的明軍主力戰軍能夠輕鬆的將他們解決。
「現在還沒有,這一路上混亂不堪,咱們的騎兵基本都去了草原,數量太少,甚至沒有辦法保證官道的暢通,不過從旅順那邊倒是一直有消息傳來,北洋艦隊已經北上了,只要北洋艦隊抵達蓋州,就算是蓋州有失,很快也能重新回到我們手中。」進來的正是鎮海軍第三旅旅長陳平喜,遼東一戰,讓他的看上去成熟了不少,說話聲音也變得更加雄渾。
王虎臣輕輕吸了一口涼氣,這一次暴亂雖然並不算什麼大事,甚至鎮海軍對此早就已經有所準備——畢竟女真人表面上老實,背地裡小動作不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王虎臣總覺得這一次事情過於蹊蹺。
此次暴亂無論是發生的時間還是女真人展現出來的組織性,都讓王虎臣感到驚訝,甚至有一種在戰場上和蒙古韃子決一勝負的感覺。女真人選擇了巡邏將士警惕性最低的二更到三更時分動手,甚至幾個城池動手的時間都不相上下,如果不是之前有女真人的內探送過來消息,使得守軍多少有一些準備,恐怕現在的暴亂已經成災了。
當然這消息送過來也就是提前了小半個時辰,地方上守軍甚至連向上稟報的時間都沒有,雖然不至於倉促迎戰,但是還是在一開始的時候亂作一團,甚至就連東寧府這等重地都險些出了亂子。
女真人展現出來的組織性和職業性,讓王虎臣提高警惕,他也不是傻子,多少都揣摩到了這背後有什麼。
敵人絕對不只是浮現出來的這些女真人,而且也不太可能是已經焦頭爛額的蒙古人,十有八九是內部的敵人,而他們想要對付的估計也不是自己或者鎮海軍,而是遠在數千裡外的朝廷和陛下。至於這些敵人是什麼身份,王虎臣作為邊疆重將,不想過多猜測,畢竟他的任務就是一邊鎮壓暴亂,一邊等候朝廷旨意。
「王將軍!」郭昶火急火燎的走進來,臉上、衣服上滿是泥濘,「蓋州那邊可有消息?」
王虎臣苦笑著搖了搖頭:「郭相公這是······」
「某剛剛從東寧府回來,東寧府那邊已經平定了,」郭昶凝重的說道,「抓了兩千多名女真人,經過女真人中投靠六扇門和錦衣衛的傢伙辨認之後,抓出來八九百個人有參與叛亂。」
「看來咱們在東寧府的口碑不怎麼樣啊。」王虎臣笑著說道,不過這笑聲中帶著不少自嘲的成分。
這兩千多女真人當中肯定還包括婦孺老弱,所以算起來大部分的女真青壯年甚至還有可能包括部分年輕女性都參與到了叛亂之中。
郭昶點了點頭,沉默片刻,聲音微微壓低:「某已經下令將這些人全殺了,六扇門負責動的手,沒有污了鎮海軍的刀。」
輕輕打了一個寒顫,王虎臣霍然看向郭昶,不過他旋即微微點頭。他知道,現在的大明,根本沒有這麼多的功夫通過感化和融合來突破民族之間的障礙,所以最簡單有效的辦法就是殺人,將敵人滅族自然也就沒有敵人了,這個道理雖然血腥殘忍,但是很簡單。
而站在王虎臣身邊的陳平喜也是怔了一下,目光不知不覺得更帶上幾分冷意,緩緩落在輿圖上,上面還有不少州府還標註著藍色的符號,說明這些地方情況不明。
「啟稟將軍,蓋州暴亂還在繼續,我大明的赤色龍旗現在只剩下南城上還在飄揚!」一名傳令兵快步進來稟報。
大帳內的三個人下意識的對視一眼,郭昶聲音有些喑啞:「王將軍,蓋州不容有失!」
「某知道,」王虎臣重重頷首,「陳平喜!」
陳平喜急忙向前邁出一步:「末將在!」
「帶著你的第三旅馳援蓋州,如果蓋州落入女真人的手中,就奪回來!一切由你隨機應變,就算是你小子把天捅下來了,只要守住了蓋州,老子就能替你扛下來!」王虎臣聲音之中帶著濃烈的殺意,「某會派遣一個師緊跟在第三旅後面推進,如果出了什麼意外,你提頭來見!」
「末將領命!」陳平喜一拱手,甩開步子離開。
王虎臣下達的這個命令已經很明顯,就是給了陳平喜生殺大權,而王虎臣很清楚,這個傢伙對於殺的興趣遠遠比對於生的興趣大。
郭昶目送陳平喜離開,眉毛一挑看向王虎臣:「王將軍,遼東不能徹底亂了,不只是因為遼東是北伐東路軍的後路,更因為現在的南京城風雨欲來,如果遼東這一場寒風吹過去······」
「某知道,」王虎臣的神情雖然凝重,但是他緊握的雙拳更能表現出他的信心,「這是弟兄們拋頭顱灑熱血打下來的天地,是大明的赤色龍旗飄揚的地方,誰想亂了遼東,就先從我鎮海軍屍體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