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沈洄一直聽聞自己有一位兄長,可直至他長到六歲,他都不曾見過他的兄長。


  他的兄長是何模樣,喚甚麽名字,年歲幾何,甚至連他住在這侯府裏哪一處地方,他全都不知曉。


  他問過父親,父親從來都是沉默不語,他也問過母親,可他才提及“兄長”二字而已,母親便赤紅著雙眼仿若瘋了一般,他還問過張管事,張管事則從始至終畢恭畢敬地道自己甚麽都不知道,他甚至問過每一個府中下人,然而他們每一人全都驚惶地道不知曉爾後躲得遠遠的,生怕他再問他們關於兄長的事。


  後來他更是發現,除了張管事、父親身邊的沈南以及母親身旁的霞姑之外,府中所有下人全都換成了他從不曾見過的人。


  沈洄第一次見到沈溯,即是沈溯被趕出平陽侯府的那一日,他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兄長就住在府上最西北角落裏的那個小院,那一日,他打算偷偷溜去那兒找他那從未能謀麵的兄長的,不曾想他去到那個小院時卻發現處濕冷簡陋又狹小的院子裏空空如也,誰人也沒有。


  還是他的書童宋乘不經意間說到他前邊瞧見張管事帶著一個比他們年長些許的男孩兒往後門方向去了的時候,他知曉,他的兄長被帶出府去了。


  於是,他便帶著宋乘,背著所有人偷偷從後門溜出去,最後在離平陽侯府不遠處的一個堆放雜物的窄巷裏找見的沈溯。


  在那個寒意能冷到骨髓裏的隆冬,倒在地上還殘留著些意識的沈溯看見雙頰與鼻頭皆被凍得通紅的男孩拚了命一般將他從地上拽起來,一邊哭一邊喚他“兄長”。


  那時候,看著沈洄仿佛隨時都會呼吸不上來的病懨懨卻還拚盡全力要救他的模樣,沈溯才覺得,他不能就此死去。


  他得活著。


  他活著,他眼前這個與他從未謀麵更從未相識的阿弟才能活著。


  那一年嚴冬,沈溯八歲,沈洄六歲。


  如今,十年已過。


  沈溯坐在交椅裏,手裏拿著沈洄方才進屋前塞到他手裏來的書冊,隻見他躬身撿起方才自樹上掉下來的那朵緋桃,想了想後夾進了書冊之中。


  沈洄正巧自屋裏拿了書來到他麵前,見得他將緋桃夾進書裏,頗為不解:“兄長把這朵緋桃夾進書裏,可是有何用?”


  “將這緋桃夾入書中,待過個些月,花中水分被紙張盡數吸附,屆時當是可做牙簽[1]一用。”沈溯解釋道,“阿洄喜看書,牙簽總是要用的,試試花木做的牙簽,當是別有一番味道。”


  “那我便先行謝過阿兄了。”沈洄笑著拿過沈溯手裏的書,一邊用腳勾過放在一旁的小凳來坐下,一邊將他手中一本嶄新且厚實的遞到沈溯手裏,“阿兄翻開看看,這般一來阿兄可是看得懂了?”


  沈溯將書接到手中,依言打開,僅翻開第一頁他便愣住,旋即又往後翻過幾頁,緊著又快速地將整本書翻過一遍,眸中寫滿了驚愕。


  這是一本《孫武兵書》,卻不是時下的印刷本,而是手抄本,不僅如此,更是每一句話旁都用朱色附著注解,才致本該薄薄的一本書如今拿在手裏是沉甸甸的厚重。


  沈溯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看向沈洄。


  隻見沈洄笑道:“我特意給兄長抄的,兄長覺得如何?”


  除了他,誰人都不知兄長尤愛看兵書,甚至能就書上所說的平兵布陣說出不少自己的見解來,他還曾有意拿過幾例開國之際他們齊國與敵軍對壘的戰事來與兄長看過,兄長亦能有所見道。


  這世上不乏有些人生來便是兵家之才。


  兄長或許便是這一類人也並非不無可能。


  沈溯感激得捧著書的雙手微微發起顫來,隻聽他誠摯道:“謝謝你,阿洄,隻是往後莫再為我這般費神了,你身子骨不好,應當好生歇著才是。”


  “無甚要緊的,廢不了我多少神力,隻要兄長滿意就好。”沈洄笑笑,仰頭看向頭頂湛碧無垠的天宇,歎道,“況且,我困在這小小的四方天地裏,除了看看書寫寫字作作畫,也沒別的什麽事情來打發日子。”


  沈溯張張嘴,卻欲言又止,顯然是想安慰沈洄,卻又不知從何安慰。


  沈洄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又笑了笑,“兄長無需想著安慰我,我啊,這一生興許一直都是這般了。”


  “兄長你呢?”沈洄忽爾話鋒一轉,一瞬不瞬地看著沈溯,“前些日子我同阿兄提過的事,阿兄從前不曾想過,往後也沒有打算嗎?”


  沈洄以為他會聽到沈溯不一樣的答案,至少會看到他有所遲疑,如此一來便證明他並非不曾考慮過他所言之事,誰知沈溯依舊如上一回那般,毫不遲疑地搖搖頭,神色認真道:“阿洄往後無需再這般問我了。”


  隻見沈洄頓時急了,“兄長留在這京中有何好的!?兄長早已有了獨自活下去的本事,不似我,終我一生我隻能待這兒,我別無選擇,可是兄長你不一樣!天高海闊,兄長你——”


  因為太過急切,以致他話還未說完便劇烈咳嗽起來。


  沈溯見狀,慌忙自交椅裏站起身來,神色焦急地為沈洄撫背順氣。


  趴在書箱上打盹兒的宋乘聽得這劇烈的咳嗽聲,猛地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根本顧不得詫異沈溯是何時來到的,著急忙慌地去給沈洄倒水去了。


  沈洄則是緊緊抓著沈溯的胳膊,因咳嗽而通紅的雙眼仍舊死死盯著他,似乎無論如何都想要把他尚未說完的話給說完。


  愈是這般,他愈是咳得厲害,甚至咳得整個人都開始有些痙攣起來。


  天高地闊,兄長你為何非將自己困在這京城裏?離開京城,去所有能去的地方,去馳騁去翱翔,不好嗎?

  可沈溯卻似無欲無求一般,非但對沈洄所言之事毫無向往,甚至異常堅定地留在京城。


  受盡嘲諷與鄙夷。


  沈洄就著宋乘端來的水服了幾粒沈溯從他懷中摸出的藥瓶裏倒出來的藥丸後漸漸止了咳嗽,也困倦得靠在交椅裏漸漸睡了過去。


  待他睡著,沈溯才將他抱回屋裏床上躺好,不忘替他將軟被拉過來蓋好。


  直至他呼吸平穩,麵色也恢複如常,沈溯才舒了一口氣,卻不敢放心,而是守在他床邊遲遲未有離開,生怕他會再生狀況。


  畢竟他這個阿弟的身子骨有多羸弱,沈溯再清楚不過。


  沈洄的身子骨,羸弱到睡著睡著便能忽然沒了鼻息,是以他睡著時身旁總要有一個清醒的人在,時刻注意著他的鼻息,以免他次日再無法醒來。


  沈溯看著沈洄蒼白清瘦的臉,輕輕歎了一聲。


  自十年前阿洄找到他救起他的那時候起,他便從未想過再離開。


  他在沈洄身旁坐了許久才離開,離開前再輕輕地為他掖了掖被子。


  走出屋前,他將沈洄給他的那本《孫武兵書》在懷裏放好,如護珍貴之物。


  待他走出沈洄的這處庭院時,他又將頭低了下來。


  似乎隻有在沈洄麵前,他才會沒有任何負重,是以才會抬起頭來。


  庭院門外,張管事仍在原處等著他。


  他跟在張管事身後,往侯府的西北方向走去。


  往他八歲之前一直生活著的那個咫尺小院走去。


  他每一次回侯府來,都會陪沈洄坐上幾個時辰,也都會——被帶回這個小院。


  小院裏總是清掃得很幹淨,一如他從前居住時那般幹淨,不過是從前是他自己做的清掃,如今是府中下人來打掃。


  而除了他回侯府來的這一日這間小院院門會打開之外,平日裏門上都會落著鎖,仿若這是侯府的禁地,誰人也不能靠近。


  來到小院外的沈溯雙手又已攏成了拳,手心裏滿是涔涔細汗。


  顯然他極為畏懼重回這個地方。


  可從無人在乎過他的感受,張管事隻會在他走進小院後在門內落上一把厚重的大鎖,顯然是以防他逃掉,即便他從未有逃過。


  爾後張管事會停在院子裏,看著他走進院子裏唯一的一間屋子。


  饒是白日,那屋子裏也會點上滿屋的蠟燭,將窄窄的屋子映照得每一個角落都變得通明。


  隨後便是一頓持續至少半盞茶或一盞茶時間的鞭笞聲,那竹篾抽在皮肉上的聲音響徹整個小院,卻始終不聞受笞之人半句喊叫聲,隻偶聞女子癲狂一般的嘶喊聲。


  今回亦如從前的每一回一樣。


  小院、窄屋、燭火、鞭笞聲。


  隻是這一次,竹篾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較以往都要狠厲,也響得更久。


  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一名姿容傾城的婦人自小屋走出來。


  婦人即便不飾朱釵不施脂粉,也依舊掩不住她的傾城之姿,然而卻見唇色發白雙目腥紅,仿若才自瘋魔之境出來似的。


  更見她用帕子拚命地擦拭自己的雙手,好似她手上沾了什麽令她嫌惡不已的髒東西一般,直擦得手背通紅都不見她有要停下的跡象。


  她走出小院,一次也未回過頭。


  張管事站在門內,恭送她離開,爾後將院門闔上。


  直至夜幕完全攏上天穹,才見沈溯自小院裏出來,仍舊由張管事給他帶路至侯府後門。


  沈溯離開平陽侯府時,天下起了雨。


  他低著頭避著有火光的地方,慢慢地朝城西外的方向走。


  他似要將自己匿在黑暗裏,讓誰人也瞧不見他。


  雨愈下愈大,於他走過之處,借著隱隱微光,似有血水順著他鞋底暈開在地上的雨水裏。


  ※※※※※※※※※※※※※※※※※※※※


  [1]古代的書簽叫“牙簽”,因為早期的書簽是象牙做的。


  emm……沈溯和沈洄都是成長型的設定,不是開局就是大佬的設定的。


  o(╥﹏╥)o裸奔好難過,沒有存稿好難受,每天中午都得泡上咖啡打起精神來碼字,偏偏還是個怎麽都提不上速度的龜速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