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消失的人口
見沈栗瞄向李意,眾人心中自然領會他的意圖。
大臣們雖然驚異於沈栗的大膽,倒也感慨此子能為李意儘力一搏。宦海無常,誰都有陷於窘境的時候,但能冒著風險為之解圍的人卻少之又少。今日見了一個,雖嫌有些冒失,倒沒人覺他僭越。
太子與李意卻有些為沈栗擔心。沈栗如今正是積攢資歷的時候,此事勝了還好,一旦失敗,給皇帝和閣老們留下輕狂寡才的印象,必將影響他的仕途。然而此時沈栗話已出口,再想阻攔已是晚了。
邵英倒是有些高興,這場辯駁已經失敗,沈栗素來有急智,善機變,教他試上一試,說不定還會有轉機。
「有何不解之處,不妨說來。」邵英笑道:「你還年輕,便是有些疑問,眾位大人學識淵博,儘管請教。」
皇帝很會說話,他只道讓沈栗這個後學末進向眾臣請教學問,倒是全了眾臣的臉面。
大臣們俱都點頭附和:「正是正是,沈編修儘管道來。
溫率:「……」這才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說向大臣們請教,還不是盯著我!
沈栗欲來,溫長史嚴陣以待。
沈栗自也捏了一把汗。今日這御前辯駁,其結果不是影響一人一家的榮辱,而是關乎朝廷形象,甚至皇帝日後的對湘策略。閣老們尚且慎重,作為一個初入朝堂的後輩晚生,沈栗能負擔勝的結局,卻無法承受敗的惡果。
撣了撣手中幾張紙,也不知這急切之間找到的漏洞能不能把溫率裝進去。
「尚書大人,」沈栗沒有直接與溫率對峙,反而順著皇帝的話頭,真的請教起來:「學生恰巧看到了湘州歷年稅賦記錄與湘王府歷年供奉賬目……」
溫率立時辯道:「方才李尚書早有結論,湘州的賦稅沒有問題!難不成短短時間,沈編修竟將賬目又算了一遍不成?難道戶部的幾位大人竟也比不上沈編修籌算之能?」
封閣老微微皺眉,從戶部拿出結果到沈栗出言不過短短半柱香時間,別說計算賬目,就是把那厚厚一摞賬簿數清都不易。若說沈栗能在這一點兒時間裡推翻戶部算了差不多一天的結論,就算封棋閉著眼睛,也說不出相信二字。
戶部幾個官吏也繃緊了臉,沈栗若是真找到計算錯漏之處,他們也少不得一個疏忽之錯,官帽危矣!不過……方才沒見沈栗計算啊?
「賬目那麼多,學生怎麼可能算清?況戶部各位大人都是能臣幹吏,怎會有怠忽之處?」沈栗笑道。
戶部官吏們長舒一口氣,啊也,說得好。
「不過……」沈栗奇道:「學生只是向尚書大人請教湘州賦稅,半句沒涉及王府供給,溫大人何為何如此……急於打斷?」
溫率一噎。我這裡懷著辯駁的心,你還真去請教學問了?你請教湘州的賬目做什麼?
錢博彥溫聲遞了一句:「溫大人稍安勿躁,待我等聽完沈栗的問題。」
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呢,又沒提到你們王府,不要急著打斷。
溫率:「……」倒是我急不可耐了?
「尚書大人,」沈栗接著問:「方才您提到湘州今年計六十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
李意點頭道:「是。」
沈栗微笑著揚了揚手中幾張紙道:「而這幾張則是前些年湘州賦稅額度,唔,這一張寫的是吾皇德彰三年,湘州大約五十八萬六千戶,口三百一十二萬,賦稅一百八十萬擔……」
李意應道:「是,戶部早有記錄。」
「德彰四年少了些,戶五十五萬九千……」沈栗繼續道:「德彰五年又恢復了些,五十七萬五千戶……」
李意點頭。
「德彰四年湘州有災疫,故此人口賦稅才少了,王爺當時還減少了王府開支,用以救濟災民,這在當時都有呈報。」溫率又忍不住插言道:「五年時人口賦稅都能迅速恢復,豈不證明王爺協助當地官員治理有功?」
邵英臉色又陰沉下去。
沈栗微笑道:「近幾年,大約是湘王殿下治理得法,湘州還真是風調雨順,每年都能保證賦稅按時上繳,一直維持在五十八萬五千戶至六十萬戶左右,賦稅一百七十六萬至一百八十萬擔左右。」
封棋越聽越覺不像話,這沈栗說來說去,竟是顯示湘王有功於朝廷了。到底是年輕,逢上大事,便舉措失當。
太子也頻頻低咳,意圖提醒沈栗。
邵英伸出食指,輕輕敲著御案。驪珠知道,這是皇帝心中開始憤怒的表現。
李意不再應聲,焦急的看著沈栗,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沈栗仿若未覺,自顧自轉頭問了溫率一句:「溫大人,方才在下念得這些記錄,您可有異議?」
這都是方才戶部拿出的結果,有利於湘州。溫率雖覺沈栗特意提問有些奇怪,卻也一口咬定沒有異議。
「湘州的賬目,看著還真是花團錦簇啊。「沈栗感慨道,又看向李意:「下官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問在德彰三年和今年,三晉一地的賦稅是多少?」
眾人不意沈栗竟一竿子支到三晉去,頓時一愣。
邵英心中雖已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希望沈栗能翻轉結局,到底強壓怒火,沉聲道:「李愛卿,如實回答。」
李意遲疑道:「三晉今年計五十九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至於德彰三年的記錄,微臣實在記不清,要到戶部去查。」
李意能將今年的各地賦稅記清已屬不易,德彰三年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李意那時還沒進戶部呢。
「驪珠!」邵英漠然道。
「是。」驪珠連忙一溜煙小跑出去。
從宮裡跑到戶部,再查看賬目,哪怕跨馬加鞭,時間也不算短。今日這場辯論,從早朝開始到如今日頭漸落,殿中眾人,包括皇帝也只用了些茶水點心,又要耗費心力,年輕的還頂得住,老大人們都是勉力支撐。如今局勢不好,誰還顧得上。
驪珠終於帶來戶部的條陳,念道:「德彰三年,計五十萬三千戶,口三百零一萬,賦稅:一百四十九萬石……」
「正是這個。」沈栗一拍手道:「皇上,各位大人,三晉地處北方邊境,鄰近北狄,田地少而屢遭兵禍,並非富庶之地。兼之天災頻發,去年更是受災嚴重!但從德彰三年至今年,戶籍從五十萬三千增長至五十九萬五千戶,人口從三百零一萬增長至三百二十二萬,賦稅則由一百四十九萬擔曾至一百九十一萬擔……」
沈栗看向溫率,柔聲問:「溫大人,三晉的情況那般不好,人口賦稅尚有大幅增長,為何向來富庶、又有湘王殿下親自治理的湘州,人口賦稅卻始終上下浮動,一直保持在德彰三年記錄左右呢?」
溫率目瞪口呆。
皇帝與眾位大臣來了精神。不錯,戶部只顧著核算湘州與湘王府的賬目是否有差,這麼多年來,竟沒注意到湘州的人口賦稅竟沒什麼增長!
沈栗冷笑道:「這些年來,三晉戶籍增加近十萬,底子更好的湘州卻只增加了不到一萬戶?溫大人,請問這要怎麼解釋?」
一股寒意上來,溫率面白如紙。哎呀,怎生竟出了這個紕漏?
沈栗悠悠道:「便是放一群羊,養幾棵樹,撒手不管,由得他們自生自滅,積年之後,羊又生羊,樹又育樹,數量自然也會有增長的。何況是治下活人?十幾年來,堪稱富庶的湘州人口居然沒有增長?溫大人,您信嗎?」
眾人盯著溫率,眼冒精光。
沒有天災兵禍,人口不可能不增長。那就是湘州沒有把增長的人口數量呈報上來!
難不成湘王府竟聯合湘州地方官員連續十幾年做了假賬?
「溫率!」邵英沉聲道:「朕也想知道,那沒有出現在戶部記錄上的人口都到哪裡去了。「
「……」溫率喉結滾動,手指發顫,急急喘息兩口,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隱戶!一定是出了隱戶!對,一定是出現了官府沒有發現的隱戶。皇上,這的確是湘州的疏忽,待此番回去,定要秉明王爺清查隱戶,給朝廷一個交代。」
隱戶,也叫逃戶,客戶。就是一些人刻意逃出本籍,以求姓名不被列入戶籍,逃避賦稅。
溫率想用隱戶作為借口來解釋賬目問題,
「人口賦稅不對,自然是有隱戶。」沈栗步步緊逼:「不過,湘州的隱戶也太多了些!即使按照三晉的水平來估計湘州應增長的人口數量,至少也隱匿了七八萬戶約十八至二十三萬人,甚至更多!」
望向皇帝,沈栗輕聲道:「這麼多消失的人口及賦稅,只怕拿來供養一支軍隊也不成問題。」
邵英倏地站起!眾位大臣悚然而驚!
湘王府本就保有五萬餘兵卒,若是真如沈栗所說,湘州還有一支朝廷所不知道的軍隊……
「沈栗!你休得胡言!湘王殿下對朝廷忠心耿耿,豈容你這等小人污衊!」溫率厲聲道,隨即不住向邵英叩首道:「皇上,湘王殿下對您的忠心天日可鑒,您千萬不要聽這陰險小人挑唆,傷及兄弟情義。」
沈栗曼聲道:「若是這隱匿的二十餘萬人俱是青壯,就更不得了,豈非是現成的兵卒……」
溫率恨不能跳起來一口咬死沈栗!你哪來那麼多「若是」?
邵英狠狠盯著溫率,封閣老額上見汗。
這二十多萬加上湘王府固有的五萬餘,至少是二十五萬大軍。
夠不夠起兵造反?以湘王的手段,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