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夢中的異獸
張祿攬鏡自照,可是越照就越覺得鬱悶。
其實正經說起來,鏡子里這副皮囊還挺不錯的:身高七尺六寸,擱後世大概是一米七五左右,因為年紀尚輕,說不定還能夠再躥一躥;面孔略微有點兒長……
總而言之,左思右想,他不禁長嘆一聲,就打算把鏡子給放下了——唉,一切都是鬍子惹的禍啊。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淺笑,隨即響起一個低沉的聲音:「何必常照,即城北徐公,亦不如君之美甚也。」
張祿聞言,放下銅鏡,轉過身來,一瞧原來是自家同僚,姓張名堅字刺謁,漁陽人,已經三十多歲啦,鬍鬚都老長了,不知道為什麼,仍然沉淪下僚,連郎中都沒能混上一個。張祿一皺眉頭:「兄毋戲我,此來何為?」
張堅說還何為呢,午休時間過啦,大傢伙兒都去上班了,就你還跟這兒照鏡子,所以我過來催一催你。張祿聞言,趕緊整頓衣冠,正打算揣好鏡子出去站崗,突然原本半掩的宿舍大門被「嘭」的一聲就撞開了,一名同僚急匆匆地跑進來,大叫:「禍事矣,禍事矣!」
張祿心說什麼「禍事」?難道是孫猴子打上門來討要唐僧了?正打算開口詢問,突然就瞧著這同僚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嘴巴還沒閉上,卻突然間停止了動作,就跟猛然間遭人給腦後來了一悶棍似的。
不,仔細再一觀察,這人要突然間懵了,也不至於單腳著地,另一條腿撇在身後,雙臂左右張開,就維持著這麼一個高難度的動作,霎時間變相片兒了呀。我靠這算啥?定身術還是時間停止?
還好他自己倒能夠動,當下本能地轉過臉去瞧張堅。張刺謁倒是沒被定身,卻微皺著眉頭,把右手伸到眼前,四指微微合攏,拇指不住地輕點各處指上關節——所謂「掐指一算」,大概就是這麼個德性吧。
果然,張堅抬起頭來,注目張祿,隨即開了尊口:「吾突然心血來潮,掐指一算,恐伯爵將有大難也,若不拯救,多年謀划,終究無果。」
隨即左臂一擺,大袖飄飄,直接攬住了張祿的肩膀:「可隨吾去,得避大難!」左足一頓,張祿就覺得眼前的景物瞬間切換——也沒有郎官宿舍了,也沒有那名告難的同僚了,卻只見河水滔滔,奔涌不息……
我靠我認得這條河啊,這不是雒水呢嘛!
隨即鏡頭再度切換,又見高山青秀,壟畝縱橫……張祿當場就傻了,禁不住脫口而出:「我靠不會吧,我還以為是穿越歷史,原來是仙俠修真來的嗎?!」
眼前鏡頭來回切換,張祿開始覺得不對了,他就跟某些人暈3D似的,感覺天地萬物都在打轉,胃部開始痙攣,心臟也狂跳不止……這種感覺實在難受,可是想要請求張堅暫停……傳送?卻又干張嘴,喉嚨發噎,「啞啞」的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再也熬不住了,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覺。
張祿覺得自己墮入了深淵,四周是漆黑一片,靜寂無邊,徹底無可視物也無可聞聲,只有軀體被似乎永恆的下落的沉重感所包圍。這是死了嗎?可是為什麼我的意識雖然恍惚,卻仍然存在?難道所謂死亡就是斷絕了幾乎所有的外感,卻仍然保留個人意識?那不是比徹底的消亡來得更加恐怖嗎?!
正當驚悚萬分之際,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一個影子來——雖然四周沒有一絲的光亮,但這個影子卻直接投射在了他的意識當中。那應該是個大型動物,四肢著地,彷彿踩踏著虛空,從他的斜側面緩緩踱過,經過身前時,轉過頭來瞟了張祿一眼,然後又施施然消失在了視野的另一方向。
大型動物,有碩大而扁圓型的頭顱,頭部皮毛基本上是白色的,只有圓圓的雙耳和眼瞳上下是棕黑色……
啊呦這不是熊貓嗎?!沒能在死亡的世界見到牛頭馬面、諦聽,或者三頭犬刻耳柏洛斯什麼的,結果卻見著一隻熊貓?我活著的時候真有那麼萌國寶嗎?
張祿在心底對自己說,也希望自己真能夠相信:我沒有死,也沒有被什麼怪人大袖一擺給攝了走,這只是一場噩夢罷了……不不,在黑暗中見到熊貓,不能算噩夢,應該說是荒夢……
隨即他就清醒了過來,睜開雙眼,只見這是一間這年月非常平凡的茅舍,砌泥為牆,枯草蓋頂——自己一開眼就能見著屋頂,應該是平躺在地上吧。略微活動一下四肢,貌似沒有什麼不適,於是坐起身來,左右環顧:茅屋不大,也就五六個平方吧,自己身下是張草席,左手側牆邊擺著一具粗木未刨光更未上漆的架子,堆了些竹簡,右手邊是張歪歪斜斜,胡亂拼湊起來的矮几。
面孔正對著茅屋的小門,門上掛著草簾,只見草簾一挑,施施然走進來一位中年人,朝他點一點頭:「汝復甦矣。」
張祿上下打量此人,年約四旬,面狹誼瘦,眼細髯長,頭戴素色幅巾,身穿素色中衣,外罩青灰色長袍,領口左右敞開,右手攬著袍襟,左手執一柄麈尾……這打扮就非官非民的,究竟是什麼人哪?
終究這具軀體是公元二世紀的,在他穿越過來以前已經活了十六七年啦,本能地就改箕坐為跪坐,籠袖一揖:「長者何許人耶?吾見在何處?」
對方微微一笑,麈尾一擺:「我裴玄仁也。」隨即斂祍在張祿對面坐下:「張刺謁適攜汝來,雲汝目中珠子,正似北斗瑤光星,自背已下象如河魁,實修仙之才也,故暫置吾舍,命吾教授之。」
特么的果然是修真啊……張祿問道:「刺謁兄何在?」
裴玄仁答道:「刺謁尚有俗務待理,已下山矣,過一二月再來訪汝。」張祿忙問:「此山間歟,是何山?」
「此景室也,山高千仞,今所居者,名為中鼎。」
景室山張祿是知道的,屬於伏牛山脈,後世叫做老君山,位於雒陽城西南方向三百餘裡外……鬧了半天還沒出河南省啊,剛才搞得簡直跟時空穿梭似的,我還以為跑多遠了呢……
聽裴玄仁介紹,其實他並非外表所展現出來的歲數,實生於前漢孝文皇帝二年,如今已經三百六十八歲高齡了!而那個張堅張刺謁,其實比裴玄仁還要大上十三歲,也是漢初生人。兩人都是少年時便有仙緣,得傳道術,在人間且為顯爵,年老后入山修仙,拜在太素真人門下——兩人算是師兄弟,只是仙家並沒有那麼明確的傳承體系和師徒名分,故而相待若友。
一邊聽取裴玄仁的「背景」介紹,張祿一邊暗自整理思緒,他基本上可以確定,莫名其妙穿越而來的此時此地,並非原本時空中的歷史線了。在原時空,作為普通都市居民的他,理論上是個唯物主義者,並不相信世界上有什麼妖魔鬼怪,也不相信有修仙得道一說——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即便原本存在,在他所處的二十一世紀也全都消亡殆盡啦。
本身穿越就是違背物理常識的怪事,穿越而更加神仙鬼怪……這必然是一個與原時空上某段歷史表面近似,實質大有不同的魔法異世界啊!至於高魔、低魔……目前還瞧不大出來,他在凡塵間成長了十六七年,倒是滿耳朵的神仙鬼怪故事,但從來也沒有親眼見到過,可見凡人修仙並不容易,低魔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果然就聽裴玄仁介紹,說凡人修仙,在上古時代是比較方便的,逮及近世,難度卻越來越大——不是修仙困難,而是有資質修仙的好苗子日益稀缺。自漢以降,修鍊有所成,壽過百歲的,就裴玄仁所知也不過二三十人而已,其中包括張堅在內,只有四人得以白日飛升——就連裴玄仁本人都還算不上真正的神仙,或者按照張祿所知道的後世的概念,可名為「地仙」,而不是「天仙」。
就張祿前世所瞧過的不少網路修仙小說而言,大多不提修仙系統的來歷,貌似仙界歷史根本不在作者設定範圍內,所以既然趕上一套修仙系統,他就好奇地想打問打問啦:「以長者所言,古時修仙易歟?」
裴玄仁說確實如此,仙道自盤古開天闢地、女媧造人補天、伏羲敷演八卦就開始傳承了,故典中所說的什麼赤松子、容成子、軒轅黃帝、東王公、西王母等等,就都是上古升仙的名人——那時候感覺是個人就有機會修成仙道。其後帝堯使重黎「絕地天通」,凡塵間的靈氣逐漸稀薄,修仙之人也越來越少,得以升仙的更是寥寥無幾。不過偶爾也還有,比方說張堅,再比方說他跟張堅二人的老師太素真人,就是得道成仙於周威烈王年間。
張堅此番下凡,其目的是為了各處尋訪修仙苗子,指引登天,據說找到了三五個,其中之一便是張祿張伯爵了。
據張堅所言,他原本還想再多觀察張祿一段時間的,可是今天突然間心血來潮,掐指一算,算得張祿命中該逢殺生之禍,所以提前將他攝來中鼎,暫且交給師弟裴玄仁教導。
這要是換一個普通人,驟聞這一大套奇幻設定,估計當場就懵逼了,好在張祿是穿越者,前世修真小說瞧了不少,邏輯思維也比較縝密,略一梳理,便即理清楚了頭緒。敢情在這表面上的漢末三國時代之上,還有一個規模不大的修仙界,然後是神仙界,自己則有機會跳出凡塵俗世,修真悟道,然後根據裴玄仁轉述張堅所說的話,還頗有可能白日飛升,去往神仙界域哪。
可是他知道修仙是樁苦差使啊,根據相關背景的小說中所言,得要枯坐靜思,或者四處去伏魔衛道,這……這究竟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嗎?於是直接就問:「未知修仙何益耶?」
裴玄仁說這修仙嘛,好處可實在太多啦,簡單言之:「人生不過百歲,為七情所惑、災疾所伐,或不過半即歿也……」其實這年月人們的平均壽命恐怕還不到四十歲,說一百的一半兒有五十歲,那都是往高里抬——「若能斬斷塵緣,吐納修身,則諸疾不侵,壽可十倍……」你瞧我,都快四百歲了,外表卻還如同三旬之人一般。
除了能夠怯病延年以外,修仙還可以擺脫人世間絕大多數的****之苦,可以保持靈魂的澄靜,可以探索宇宙之大道。
裴玄仁說得挺興奮,不過對於張祿來說,這一切都是虛的,真要離群索居,吃齋鍊氣,一打坐就一整天,目不見五色、耳不聞五聲,那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嗎?沒有樂趣的人生,就算千年、萬年,那也沒有意義啊,遑論才三四百年了。
只是裴玄仁其後所說的話,終於略略打動了他——「若使修鍊有成,白晝飛升,至於天上,乃可離脫塵世因果,得大逍遙、大自在,無所能而無所不能,無所為而無所不為。是非人也,乃仙也,一入仙途,視凡俗如雲煙耳,且可與天地同壽,不殞不滅。」
嗯,要是真能夠破碎虛空,抵達另一重境界甚或是世界去,探索只有在修真小說中才存在的未知,到是有點兒意思。不過……這若是跟縱橫亂世,與關、張、趙為伍,與諸葛、司馬為友,精彩一世比起來,究竟自己應該選擇哪條道路呢?還真是有點兒難以抉擇啊。
他跟這兒沉吟不語,裴玄仁忍不住就問:「汝何所思,慮及家人兄弟耶?」
張祿輕輕搖頭——他光保留了此世張祿的記憶、學識,還真是沒有保留什麼情感糾葛,何況父母都已經亡故了,光留下一個小兄弟,並沒有什麼放不下的。關鍵是——「世之將亂,正大丈夫建功立業之時也,豈可遽棄?」
裴玄仁聞言,目光略一閃爍:「汝無乃得聞『太嶢』之讖,而欲身應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