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浪費了一管大血瓶
站在村中,張祿就覺得心下一片茫然。
這個村子在陸渾縣西,東有伏牛之外方,西有熊耳之白馬,兩山夾峙,一道直通,附近地區有一個非常古老的名字,叫做「虢略地」——據說此乃春秋時代虢國之所在也(虢分東西南北四家,具體哪個虢,張祿肯定搞不清),而「略」就是疆界的意思。
張祿穿郡過縣,沒打算進城,所以就從陸渾西邊兒繞了一下,循著一條小道,來到此村之中。可是進了村子一瞧,但見房舍大多傾塌,土垣多處發黑,有被火燒過的痕迹,最可怖是斷垣殘壁之中,往往露出半截屍體來……
他大致查看了一下,這些屍體多為男子,也有老弱,卻少成年女性,倒伏在地,臨死前凝結在臉上的神情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真正被牆倒屋塌砸死的,或者被火燒死的,非常稀少,絕大多數身上都有一個甚至幾個透明窟窿,血漿流淌了一地,並且早已凝固,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妖異的暗紅色來。
毫無疑問,這並非遭逢天災,而是遇到兵燹啦。
屍體東一具、西一具地布列各處,他匆匆用眼神一掃,已不下百餘,對應這個村莊的大小,估計除部分成年女性被擄走外,絕大多數村民皆已遇害。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個漢字來:屠!
亂世之中,搶掠屠殺,本是常事,張祿前一世和這一世在各種書籍當中已經看到過這個字眼很多次了,下山之初也早有心理準備。可是通過文字讀到,或者從他人口中得聞,與親眼所見、親身所歷,對心靈衝擊的強弱,那還是有著幾乎本質上的差別呀!
倘若他還是原本的張祿——指穿越前那個本有的靈魂——或許見此情景,將會雙股戰慄,渾身觳觫吧,要麼伏下身來大吐特吐,要麼抱著腦袋落荒而逃。要知道張祿雖然也經歷過黃巾之亂,終究老家密縣距離都城雒陽不遠,官軍勢強,輕輕鬆鬆地便將亂民逐退了,並沒有發生太過激烈的戰事;當然啦,官軍也慣常搶掠,可是終究天子腳下,不便過於放肆,「屠」這種事情還是不大會做的——要做也跑遠了做——真張祿根本就沒有直面亂世的心理準備。
可是如今張祿的軀殼中寄寓著一個新的靈魂,這個靈魂通過書本所讀到過的人世間的諸般慘烈,別說前張祿了,就算這年月通曉六經的宿儒也趕不上——五胡亂華、安史之亂、唐末紛爭、蒙古南侵、嘉定三屠……乃至兩次世界大戰、八年抗戰,他們怎可能知道啊!尤其後三次大規模戰亂,通過電影資料和影視作品,現在這個張祿早就受過多次比較直觀的視聽衝擊了。所以他並沒有吐,也沒有逃跑。
再加上中鼎上修道三年,非止修身,而且修心。道家有「性命雙修」的提法,所謂性就是指人的心性、精神,屬於意識,所謂命就是指的身體、生命,屬於物質;根據派別的不同,有先修性后修命和先修命后修性兩種途徑,但裴玄仁教導張祿,修命即修性也,修性即修命也,兩者必須齊頭並進,不可有所先後甚至偏廢。所以此時的張祿,無論比之舊靈魂,還是比之前一世的「宅男」來,他心志的堅韌都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
並不是說張祿不會再受到外在環境對靈魂的強力衝擊了,就好比除了極個別神經系統有所缺陷的人來說,絕大多數人類對痛覺的感受都是相同的,但忍痛的能力卻有天壤之別。有的人小小被創,便即痛不欲生——還不如讓我死了的好哪;有的人卻能身受百般酷刑而夙志不改。對於張祿來說,他的心靈也因為這場貌似就在不久前發生的大屠殺,受到了強力衝擊,或許某些人見此情景,當場就會精神崩潰,甚至瘋癲吧,他卻還能穩穩地站在那兒,且並無退縮之意。
可他還是滿心的茫然,不為這場屠殺——早就是意料中事了——而為了這世間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更多的屠殺。亂世當中,人命如同草芥,死於戰陣、死於屠殺、死於飢餓、死於疫病……凡此種種,無可勝數。同樣作為一個人,並且是還沒有抹殺掉自己良心的人來說,又豈能不「物傷其類」?
那麼自己是否應該伸出援手,嘗試拯救那些徘徊在死亡線上,卻還苟延殘喘、暫未罹難的人們呢?上山修道,只為飛升,所救者不過自己一人而已,安能救眾?唐玄奘是個聖人,他前往印度求取真經,回到中原后又將之譯成漢文,廣為傳播,即便宗教只是麻醉品,也能夠麻醉全天下無數的可憐人哪。與之相比,一時一地而救一人,都只是小功德罷了。
然而自己就連這種小功德都無從做起,一是沒有能力,二是……自己真的有努力過嗎?本意修得無上神通,即可下山平定亂世,但在內心深處,這種願望的本意也並非救人,而是「成功」。可是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想要成功就意味著殺戮更多的人,為了還難以確定的成功后的太平盛世,奮鬥過程中的殺人就是可以原諒的嗎?
或許這正是裴玄仁要自己下山歷練,從中所感悟的道理吧。人力總有盡時,世亂卻無窮處,欲以一身而救萬民,難矣哉。就算原本歷史上的此世英雄,如曹、劉、孫等輩,他們究竟是在殺人,還是在救人?劉備從新野逃向江陵,百姓扶老攜幼跟從,結果卻大多膏了曹兵手中利刃……
想要為人類的發展踩出一條平坦大道來,想使****、紛爭永遠消亡,那就只有去求索、追尋世間的真理、大道——也就是所謂的「修仙」了。修仙的前途雖然更加虛無縹緲,終究在追尋過程中不必要引發更多戰亂,更多殺戮,也不必要為了救一人而動手去殺另一人啊。裴玄仁想讓自己領悟的,或許就是這般道理吧。
想到這裡,張祿不禁微微苦笑,他心說我沒有那麼天真,也沒有那麼良善純潔,我的世界觀、人生觀早就已經成型啦,願為英雄,為活人而去殺人。眼前所見,固然足以使我震撼、驚駭,但直接把這些都捨棄了,遁入深山,那就是逃避啊……逃避自己原本的命運。
可是轉念一想,這也很難說,因為自己原本的命運究竟該是怎樣的,經過一次穿越,那已經徹底茫然無頭緒啦……
心裡七上八下,似有所悟又似乎更加迷茫,心志雖然不至於崩潰卻也難免搖蕩,是該徹底放下這本就不屬於自己的紅塵俗世,專心修道,還是秉持原本的想法,道法成即可復入世,確實並非短時間內所可以想得明白的事情。況且人在受到外在環境衝擊的時候,猛然間佔據主導地位的思緒,往往不是最理智的,甚至也不是最合乎自己潛在意識的……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耳邊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神思不屬的張祿要反應整整一秒鐘,這才得出初步判斷——是有人在喘氣嗎?難道說,這村子里還有人沒有死?!
急忙循聲而去,果然在一道殘垣下面發現了一個人,貌似還沒有死透,還留存著最後一口氣息。這人大概三十多歲年紀,看穿著是個普通農夫,張祿匆匆一瞥,他身上貌似沒有兵刃之傷,身下也沒有血,整個下半身全都被掩埋在倒塌的夯土牆下面,很可能只是被砸暈了,等醒來卻又難以掙脫,只能饑渴待死。
張祿心說你還真是慘啊,要這樣緩慢地迎來死亡,還不如被亂兵一刀給捅了來得乾脆哪。伸手一按那人脈搏,順便度入一道真氣。
張祿經過三年的修鍊,如今已然可一定程度上真氣外放了。真氣這種東西,無形無質,在他原本所處的世界里,那根本只存在於氣功家的理論當中,沒有任何科學儀器可以證明實有。不過這個世界本就詭奇,既有神仙,有真氣那還奇怪嗎?人之真氣,自臟腑而生,應意識而長,存於體內,可以凝定思慮、保養肉體,若然外放,據裴玄仁所說,即可呼應天地靈氣,成種種不可思議之功——說白了,那就是法力,是神通。
所謂真氣,就是天地靈氣在人身之變異,修道者可以吸納靈氣,轉化並且更加強大自身的真氣。真氣就象是個黑洞,通過修鍊,可以不斷地吸納外界所有物質,然後也黑洞化,成為自己的一部分。吸納物質越多,黑洞越大,對外界物質的吸引力也就越強。
大致比方而已,張祿雖然不是學理的,可是他也知道,黑洞應為巨大天體所化,本身的質量就無窮大了,所吸納外界的物質與之相比……漢語中還真沒有什麼合適的辭彙,或者可以把「九牛一毛」這個詞兒修改一下,叫「九星一毛」。
人體內的真氣原本可是非常微小的,那才是一毛,而外界物質是九星,但一毛經過修鍊,可以極大吸納外界物質,逐漸成長為……五毛?
總而言之,真氣內含,可修己身,真氣外放,能影響外界物質,以張祿現在的本事,度人真氣,可療小病——比方說普通傷風感冒啥的。問題對方這就僅僅吊著最後一口氣啊,張祿真氣所度,但覺泥牛入海,不但毫無用處,而且瞬間就融化了……
張祿心說既然救不了,要不我給他個乾脆的吧。然而右手已經扶上了劍柄,卻又下不去手……再一琢磨,這人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應該早就神智不清,陷入深度昏迷了吧,反正最痛苦的時間段已經過去了,他現在感覺不到自己正一步步邁向死亡,我又何必多事呢?拔植物人管子,主要是為生者考慮,對於將逝者而言,拔不拔的也就那麼回事兒。
不禁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可是他才剛走出去不遠,卻又猛地停住了腳步——靠小血瓶不管用,那就給他灌個大血瓶吧,我身上不正好揣著一管呢嘛!
伸手在懷裡摸到裴玄仁所授三張符籙,抽出中間的「蘇息符」。他猶豫了一下,終究這玩意兒是用來保命的,不大捨得給別人使——而且還是個將死的陌生人。然而我也是一命,他也是一命,但能救命,救誰不是救啊?倘若我始終不逢危險,那這符不就浪費了嗎?這人不就白死了嗎?
張祿腦子裡並沒有冒出來什麼捨己為人的偉大節操,更不可能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之類荒誕的想法,他只是本能地覺著,道具不可浪費。前一世玩遊戲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這種情況,自己身帶一整包的血瓶捨不得用,總覺得會有更危險的坎兒需要靠這些補給品來度過,結果是越攢越多,一直到自身等級超出道具級別太多,只好把舊道具賣掉……這實在是太不值當啦。
心理鬥爭描述起來複雜,其實也不過一閃念的功夫,最終張祿一跺腳:我靠越想越沒邊兒了,那終究是一條命啊!於是轉過身,回到那將死之人身邊,「蘇息符」上騰起一道火光,隨即化為飛灰,其中飽含的神通真意,已然透入那人四肢百骸。
符籙就是神通的一次性道具化,簡單來說,只有身具某種神通,才能將其符籙化,神通必須本人才能運用,符籙卻可假手他人。施放神通的時候,可能因應身體的健康度、精神的專註度,神通功效並不確定,可能「爆擊」,也可能弱化——徹底失效的可能性則很低;但可以選擇最合適的時間、環境,凝定心神製造符籙,所以符籙的功效是相對穩定的。
此外還有兩點需要說明:一是符籙屬於一次性消耗品,不可能反覆使用——神通則可以在條件允許下反覆施放;二是制符者和用符者,等級不能相差太遠,張祿若從未修過道法,肯定不會用符籙,而若不是裴玄仁而是張堅製作的符籙,估計他也使不了。
裴玄仁書符三道,以授張祿,那當然張祿是可以用的,而用法也非常簡單,即將自身真氣度入符中,自然效果呈現。而且這呈現速度極其之快,也就一眨眼的功夫,地上那個即將成為屍體的傢伙就長出一口氣,然後突然坐起來了。
張祿心說果然不愧是大血瓶啊,就不知道不用在自己身上,而用在一個徹底的凡人身上,會不會有溢出?若有溢出就浪費了……要是能撕成兩張來用就更完美啦。
那人坐在地上,神情還有點兒迷糊,下半身仍然被壓在牆下。張祿二話不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伸手就去扳那段殘牆。他經過三年修鍊,此時的膂力已非常人可比,自己琢磨著,就算到不了張飛、許褚的程度,一般武力值初上90的將領,光比力氣或許還未必是自己的個兒吧。這年月很少磚牆,大多是夯土牆,能夠壓著一個普通農夫動彈不得,還真難不倒他張伯爵,沒費多少力氣,就給徹底扳開了。
當然啦,扳牆過程中,難免對那農夫造成二次傷害……其實也不能算,頭次傷害已經都治好了呀——對方忍不住殺豬一般慘叫起來。這人心思倒也清明,很快就搞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趕緊拐著腳翻過身來,拜倒在地:「先生救我耶?感念大德。」
張祿半蹲在他面前,表情嚴肅地說道:「汝將死矣,吾以道術救之,將何以報我?」這人不能白救啊,你該怎麼酬答我的恩情呢?
那人愣了一下,隨即磕頭道:「小人家貧,無餘財,唯得此身,願侍奉君子……」張祿趕緊擺手,說我也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人——就你這細胳膊細腿的,收來何用?——「願聞此間情勢,可備悉告吾。」
那人聽了這話,直起上半身來左右瞧瞧,不禁眼淚就垂下來嘍。據他所說,是前不久——具體多久,他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也算不清楚——突然殺過來一群兵丁,在村中好一頓燒殺搶掠,他本人則是躲避在矮牆下,本來能夠逃過大難的,不料兵士們臨走前還放了一把火,把土牆燒脆了,便瞬間垮塌下來……
張祿問他:「是何處兵,可識得么?」那人回答說是西涼兵,這從服裝和口音上就能分辨得出來——終究董家軍和關東諸侯以及朱儁在河南各地廝殺經年,當地的老百姓也都認得熟了。張祿又問:「彼等自何處來,欲往何處去?」那人回答說這些兵打哪兒來的,我也不清楚,但說要往哪裡去嘛——
「小人聞有兵道:『朝廷不赦我等,諸君皆欲亡也。然亡亦死,舉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張祿心說哎呀,這還是個讀過書的兵哪,會抄陳涉的名言……如此看來,李傕、郭汜等人確實已經受了賈詡的煽動,正陸陸續續往長安城趕哪,對於那些小兵來說,前途還茫然無知,所以到處搶掠泄憤,也為萬一不勝,先做好跑路的打算。嗯,我趁著這個時候前往密縣,看起來危險係數大大降低。
於是站起身來,便待離去。那農夫一把揪住張祿的衣襟:「先生何處去?吾今當如何?」張祿心說我管你呢,你又不是千嬌百媚的美京娘,我救了你活命還得負責護送——「河南多被兵燹,尚無止息,汝可逃往他郡去也。」甩開那人,大步流星便朝村外走——自己還肩負使命哪,要是被個農夫纏上甩不脫,那可就麻煩了。
那農夫仍然跪在地上,倒是也不追,只是撫摩著受創的雙腿,跟原地發愣。可是等到張祿走得遠了,突然之間,這人滿頭的黑髮竟然無風自落,而且飄飄揚揚的,不等落地,倏忽間便化為烏有——就彷彿融化在了空氣中似的。
不僅如此,就連他身上的服飾也瞬間改換。原來他穿著是件骯髒、破舊的窄袖短衫,僅僅齊膝,沒有褲子,光著兩條毛腿,赤腳蹬一雙爛草鞋,就跟各處慣見的貧苦農民沒啥兩樣。可是瞬間那短衫就變得整潔起來,而且袖子變寬,下襟變長,直垂到腳踝,下身也套上了褲子,鞋襪俱全——不再是草鞋了,而是一雙麻鞋。
這人站起身來,只見頭上光光,一毛不生,身穿一件灰色直綴,轉身朝著張祿離開的方向瞟了一眼,雙手何什:「阿彌陀佛,此子倒有仁心……」隨即一撇嘴:「可惜修為尚淺,倒是我來得早了。」
自言自語地感嘆過後,他分開合在胸前的雙手,只見掌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用黃泥水書寫在樹皮上的符籙。這人兩指拈起符籙,湊近一些,瞧了一眼,不禁歪歪嘴,「嘁」的一聲,很不屑地就隨意拋擲在廢墟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