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不忘初心
隨風自從離開洞玄派之後,確實得了些奇遇。
要說上清世界有數萬年的修真歷史,在一千三百年前天地變異之前,大小宗派林立,散修也是滿坑滿谷,修真者為了爭奪資源大打出手、你死我活之事屢有發生,散落在各處的遺迹自然不少。天地變異之後,上清、洞玄兩派為尊,當然會四處搜尋,把這些遺迹都發掘出來,但有一點,兩派修真者都是貪圖安逸的性子,對於某些偏僻蠻荒之處,山高水險之地,往往不願輕易涉足。
而隨風既已叛出宗門,當然要找這些人跡罕至處躲藏啦,就此被他因緣際會,發現了數件古代修真者遺留下來的寶物,以及一些筆記、功法。若不是有了這些資源,他大概只能一直自怨自艾到死,而不敢妄起「滅世」之念,欲圖一舉覆亡此世的修真系統。
尤其在某處與「斬龍台」地脈相通、天地法則接近之地,他找到了這面令牌,據說乃是一萬多年前某位修真大能留下來的。此人昔日專研法則變異,想要利用這種變異來摧敵取勝,所煉令牌可以極大程度地勾引異常天地其意,你但凡普通場所煉製出來的法寶,到它面前必然吃癟。
當然啦,這也是相對而言的,法寶功能各異,雖有生化克制,也有高下之別,並非一面令牌就鐵定可以辟除萬法,破盡萬寶的。隨風初戰洞玄派循道,純因循道的輕敵,才能一擊而落「通天幡」。然而等到抱虛、涵虛二真人祭起兩件法寶來,他就不敢再這麼幹了——再使雷霆下劈,也只能擊落一寶而已,另外那件就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啊!
故此只能以令牌再加扭曲本已變異的天地法則,加以抵禦。可誰料想因為張祿他們驟然破鏡而出,一腳踹翻了輔虛真人,抱虛真人收了拂塵前去看顧,隨風所要面對的敵人就光剩下了一個涵虛。倘若初始便只有涵虛冒進,隨風早就將其金印擊落塵埃了,如今欲待反擊,倉促間卻很難再轉守為攻。
所以兩人就跟這兒耗上了,只看是令牌掀翻了金印,還是金印先落,擊倒隨風。張祿恰在這個時候獲取了輔虛真人寶鏡的控制權,於是將鏡一舉,便朝隨風打來。
拂塵化為門扇般大劍,或者金印當頂擊下,這都純欲以力勝之,故而令牌一響,法則扭曲,如同產生一道無形的壁障一般,將兩樣寶物都隔絕在隨風頭頂七尺上方。然而寶鏡的原理卻是幻術,中有白光透出,貌似收人入鏡,其實只是將對方收入幻境中而已——這光線雖因天地法則扭曲而自然偏折,但無形壁障可擋它不住啊。
眼見白光直向隨風射來,隨風不由大驚失色,一面再將令牌朝供案上狠狠一敲,一面側身閃避。但他躲閃光柱,要引動全身的力量,張祿改變光柱方向,卻只需要抖抖手腕而已,速度之緩急自然無法相提並論——一個不慎,隨風已被白光罩住頂門!
他就覺得眼前驟然一暗,腦袋一暈,等再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懵然不知身處何方矣——甚至都差點兒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
游目四顧,但見阡陌縱橫,禾苗才剛抽穗,輕風徐來,不住地點頭搖曳……難道自己是在地頭睡著了么?望望天上,雖然不見日頭——據仙長們說,天上本有紅日,後來被他們以彩霓為帳給罩住了,免得日光太毒,烤焦了草木——但根據光線強弱仍然可以分辨得出,估計一個時辰以後天就該黑啦……
今天的活兒應該還沒有做完吧,可得趕緊把這幾畝地里的雜草除拔乾淨,否則回去老爹非賞下一頓「竹板炒肉」不可!
隨風趕緊爬起身來,只是腦袋還有點兒迷糊——我草拔完了么?是拔過這片地了,還是拔過那片地了?正自迷茫,忽聽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喚:「阿哥!」
轉過頭去,只見自家妹子光著兩隻小腳,挎著一個大竹籃,蹦蹦跳跳地直朝自己奔過來。隨風趕緊張開雙手迎接,並且叫道:「小心點兒,別被田壟給跘倒了!」
這個妹子小他三歲,平素最得隨風寶愛,活計再累、再苦,往往見到妹子的笑容便即釋然了——只可惜一年中起碼有三個月,家中米缸都會見底,父親被迫得去給仙家搬石頭造仙居領點兒糙米回來,熬那比清水稠不了多少的稀粥來頂飢,妹子也因此始終面黃肌瘦的,胳膊腿細得彷彿一捏就會碎掉一般……
不過好在他們還有憧憬,只待長到十歲,就可以前去請仙長測試,倘若果有慧根,那便平步登仙啦。登仙有什麼好,隨風不清楚,而且貌似仙長也是住在凡間的,得再苦修苦煉,通過什麼雷劫,才能飛到天上去,但作為仙門弟子,肯定能夠吃飽飯啊!
即便慧根不夠,也有機會被仙家相中,去做「葯人」。葯人恐怕更苦一點兒,必須每日勞作,還要喝很苦很苦的藥水,但肚子同樣能有保障。
正在想著,妹子已經跑到了他的面前,把籃子一舉:「阿哥你看,我從山上采了不少蘑菇呢——你瞧瞧,都能吃嗎?」
隨風笑吟吟地接過籃子——把自己要除草的事兒都暫時拋諸腦後了——瞥了兩眼,撿出去幾枚顏色過於鮮亮的蘑菇:「這些吃不得,有毒,吃了會死。」
「真可惜,那麼漂亮……」妹子微微撅起了小嘴,「我聽說若是給仙家做了『葯人』,就再不怕毒啦,什麼都能夠吃,可是真的嗎?」
隨風搖一搖頭:「我不知道……可是仙家自然會給『葯人』飽飯吃,不必再采毒蘑菇回來充饑吧。」
正說著話,忽見妹子朝自己身後瞥了一眼,然後「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隨風微微一驚,趕緊扭過頭去,只見遠遠的正有一名仙長朝著自己兄妹而來——他也趕緊伏跪在地。
微抬起頭,偷眼觀瞧,只見這位仙長貌似年歲並不大,但是皮膚白皙、面色紅潤,跟村中的俗人都大為不同。他穿著一件素白色的長袍,頭上只扎了髮髻卻並未戴冠,頷下無須,唇上倒有兩道細髭,彎彎的,瞧著彷彿這人長了四條眉毛一般。從來只有仙人才能穿袍子,俗人只能著短衣——若穿長袍,也沒法干農活了不是——而且這位離地三尺,騰空而來,那必然是位仙家啊,豈可不跪?
隨風心說為什麼會有仙家來訪呢?田裡禾苗還沒有成熟,遠不到進貢的日子,而且自己還得小半年才到十歲生日哪。
眼見仙長來到自己面前,按落身形,並且彎腰伸手,一手一個,把自家兄妹全都從地上拉扯起來。這位仙長瞧著倒挺和藹,跟每年來村裡催貢的完全不同,他笑吟吟地,開口就問:「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阿傑……」他差點兒脫口而出「我叫隨風」,心裡不禁奇怪,隨風又是誰了?為什麼這個名字如此熟悉?
「小姑娘,你呢?」
「這是我妹妹,她叫禾丫。」
「荷丫?荷花的荷?」
「不,是禾苗的禾……不知仙長駕到,有什麼吩咐嗎?」
就見這位仙長輕撫著妹子的頭髮,突然間長嘆一聲:「禾丫啊,名字好,人也可愛,可惜……」
隨即把眼神往自己身上一掃:「阿傑,你可想修真么?」
「修真?是說當仙人吧,我當然想啦……不過還得半年才到十歲,若是能夠通過慧根的測試……」
「倘若通過了測試,你可以去修真,當仙人……嘿嘿,仙人,又有什麼好了?」
「仙人可以吃飽飯!」
那位仙長聞言,不禁微微一愕,隨即笑道:「光吃飽飯你就能滿足了嗎?須知身入宗門,得修仙道,不僅僅錦衣玉食……咳,我是說,吃得飽、穿得暖,而且可以飛天遁地,幾乎無所不能……」
禾丫插嘴問道:「是可以飛到天上去住嗎?」
仙人搖頭:「不經雷劫,不能登天,但可以如同鳥兒一般在天空自由翱翔啊——你們想不想飛?」
兩個孩子目光中都不禁流露出艷羨和期盼之色。
「然而,」仙長卻突然間把面孔一板,「若欲修真,必須摒棄俗緣,也就是說,你們就得分開啦,從此再難相見。即便說你們兩個都有慧根,得入同一宗門的可能性也少之又少,你們願意從此分離嗎?」
禾丫揪著哥哥的衣服,小嘴一癟:「我不要,我不要和阿哥分開。」
隨風——此刻的他,應該叫做阿傑——不禁皺起雙眉,卻一時間想不到該怎麼回答才是。
仙長緊盯著隨風的雙眼:「如果說,你去修真,不但必須和妹子分離,還可能……倘若用禾丫的性命換你修真有成,你願意嗎?」
阿傑嚇了一大跳:「不,當然不願意!」
「你可想好了,」仙長突然間抬起一隻手來,虛懸在禾丫頭頂,「這小女娃兒瘦瘦小小的,營養不良,不定哪天就會餓死,即便不餓死,活在這世間也只有受苦而已。只要你讓我一掌打死她,我立刻收你為弟子,讓你修真,從此可以吃飽穿暖,並且遠離人間諸般煩惱……」
阿傑趕緊一把將妹子扯到身後去:「仙長不要嚇唬我……」
那仙長將雙眼一瞪:「我不是在嚇你,我只是想問你,倘若不能修真,就要留在凡間吃苦,你覺得是吃苦好啊,還是死了來得乾脆?」
「我、我們寧可吃苦,也不想死……」
「小女娃你呢?你怕不怕吃苦,還是覺得早早死了為好?」
禾丫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和哥哥一起活著,吃苦也不怕。」
那仙長突然間雙眉一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過臉來再對阿傑說:「你記住這份初心吧,寶愛妹子的初心,寶愛生命的初心。只要活著,一切皆有可能,而若死了,那便一了百了,但沒有誰真心愿意去死的。倘若將來修真有成,可斷俗人生死,你看到有人在吃苦,會不會幹脆舉起掌來,把他一掌打死?」說著話,身形一閃,突然間又已站在禾丫面前,抬手欲擊:「就如同我瞧著這小女娃受苦,心裡不落忍,覺得還不如把她打死算了!」
「仙長不要!」阿傑匆忙跪下磕頭:「請不要傷害禾丫!要麼你打死我好了!」
仙長「嘖」地一聲:「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智,就搞不懂我話里的邏輯和真意啊。不過你若能記住這一幕,說不定倒能有效……」
「您、您在說什麼?」
「我在說,」仙長突然間轉過身,一把從地上揪起阿傑來,「要帶你去瞧一處所在。」
阿傑就覺得眼前一花,恍惚間已身處一處巨大的地穴之中,抬頭一瞧,只見對面趴伏著無數的巨獸,糙皮利齒,狀貌既奇特又駭人,他嚇得渾身一個哆嗦,根本站不穩腳步,全得靠仙長提著他的胳膊,才能勉強不倒。
「這、這些是……是妖怪?」
「不,那些才是妖怪。」
阿傑循著仙長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在那些巨獸頭頂,扭曲盤繞著無數道黑色的氣體,那簡直是他在最恐怖的噩夢中都未曾見過的景象。彷彿有一隻大手探入體內,牢牢攥住了他的心臟,並且用力扼緊——那些毒蛇般的氣體所散發出來的恐怖威壓,實非一個九歲多的孩子所能夠承受……
他不禁大叫一聲,這才從幻境中勉力掙脫出來,不禁渾身都是冷汗……
涵虛真人正在與隨風相拮抗,忽然眼角瞥見黎彥超等人圍住了師兄抱虛,不禁心下大急,連帶真氣都有些滯殆,金印又哆哆嗦嗦地往上浮升了一尺有餘。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就見那四怪之一手持輔虛的寶鏡,竟然直向隨風當頭罩去——
涵虛當場就迷糊了:唉他們不是一撥的嗎?怎麼起了窩裡斗啦?
只見白光一閃,已然罩住隨風,涵虛心中大喜,就待等隨風被寶鏡收走,自己可以立刻撤回金印自保——先求不敗,然後再研究對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吧。
然而白光罩處,卻不見隨風被收,僅僅目光略一迷離而已。涵虛心說這什麼意思?那妖物並不能真正駕馭寶鏡,用不得法?可惜了啊……
隨即隨風渾身一震,猛然間大叫起來,倒嚇得涵虛略略一哆嗦。耳聽那持鏡妖物大叫一聲:「修真者即可定俗人之生死嗎?如此則汝與循道等人渣又有什麼分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