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

  從棲悟山回來後,下了場大雨,滂沱大雨,大到似乎要洗淨世間所有汙垢。


  瑧華格外喜歡這場雨,站在廊下看了許久。沐熹猜,他希望這場雨能帶走所有他不愉快的記憶,從此起,翻開新的篇章。


  雨後初霽,天朗氣清。


  瑧華也帶著難得的好心情,去赴已經停了三日的朝會,並在朝會上正式冊封致寧為儲君,也為澤之加多了封號。沐熹雖並未得到什麽封賞,卻如今是後宮實際掌控者。


  隻是,在皇宮中一派新氣祥和時,德府內還有一朵愁雲。


  與清士那次交談過後,薑黎便陷入了不安中,想要打聽白氏的情況,卻身邊的侍女仆婦都決口不提府外的事情。


  就這樣在忐忑中,時間一天天過去,薑黎的肚腹已經高高隆起。隻是,薑黎已非常肯定,白氏已然不複存在,若白氏的結局是有一個她能接受的結果,清士早就告訴她了,不會隻字不提。如今這樣的狀況,隻能說明,她擔憂的事情都發生了。


  薑黎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麽感覺,說坦然,她又傷心,說傷心,卻又僥幸,僥幸她終於可以不用再回那個家,可以和清士天長地久,卻那畢竟是生她養她的娘家,那裏還有最最疼愛她的母親,而柳氏此刻,又身在何處?

  可薑黎又奮力說服自己,白氏父兄的路是他們自己選的,與她無關,她自己更是他們手下的犧牲品,母親也是被他們連累,她根本無能為力。她隻要能繼續生活在這裏,待在清士身邊就足夠了,她早就已經不是白氏女子了,她現在是德門婦,她是清士的妻子,她還要為他生養孩子。


  沒錯,這是她想要的生活,失去的已經失去,留住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她要守護住她現在擁有的。


  想通了的薑黎,就像忽然換了個人,神采飛揚,一掃過去這幾月來的陰霾。清士和苗夫人都有些意外這忽如其來的變化,卻也真心樂見薑黎敞開心扉,畢竟精神奕奕、麵色紅潤的薑黎,對腹中的孩子也是好的。


  …… ……


  九月初三,德府從清晨便開始緊張起來,他們即將迎來長孫的誕生。


  瑧華特地告了假,也留在府中陪伴薑黎。


  但是,薑黎的胎不好,羊水已破,該要開始用力的時候,接生婆往身下探了探,卻發現是倒生,試了多種法子都帶不出孩子,急得接生婆沒了方向。


  不得法,清士著人去請了禦醫過來,禦醫問過情況,醫女診過脈,也是一時想不出法子。而薑黎,卻開始感覺被抽幹了力氣,越來越虛弱,半開著眼睛,卻覺得眼前漆黑一片。


  忽然,薑黎聽見些許熟悉的聲音,“阿黎,阿黎……”


  薑黎在茫茫漆黑中尋找,片刻後,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他們衣衫襤褸,滿身血汙,身上帶來的陰冷氣息讓薑黎害怕,往後退了幾步。


  “阿黎,你不要母親了?”其中一人走上前來。薑黎仔細地辨認,好不容易才認出,那是她的母親柳氏。


  “母親!”薑黎大喊著跑上前去,卻沒有抱到柳氏,而是穿身而過。薑黎停下,愣愣地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懷抱,又看了看還在原地,卻虛無縹緲的柳氏,淚瞬間留下,柳氏真的也隨著去了嗎?


  “孩子,地府裏好冷好苦,母親好想你。”


  “我也想你啊母親。”


  “來,過來。”柳氏向薑黎招手,薑黎順從地向她走去,卻在這時,旁邊其他幾人忽然瘋一般撲向薑黎,掐著她的脖頸,想要置她於死地。直到這時,薑黎才看清,那是她的父親和兄弟。他們瘋狂地撕咬薑黎,嘴裏不停吼道,“你把我們都害死了,你倒是逍遙快活了?錦衣華服,高床暖被,你可還曾想到過地獄裏的家人?你這個賤人!你為何還有臉麵活在世上?我們都死了為何你還能活著?隨我們去地府,去地府!定要讓你也嚐嚐層層地獄的滋味!”


  …… ……


  產室外的清士,看著產婆、錦娘、禦醫醫女,一個個地進入產室,卻都沒有出來,又看著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無論坐著還是站著,腿都沒有辦法控製地打顫,他緊張害怕到了頂點。一旁的德坤也找不到安慰的方法,隻得祈求上蒼,讓薑黎和孩子平平安安。


  這時,產室的門打開了,清士本以為是孩子誕生的好消息,卻不想看見的,是張氏哭紅的雙眼,張氏哭著說道,“郎君,夫人請您進去,白娘子,怕是不行了,您去看看最後一眼吧。”


  清士懵了,薑黎不行了?什麽叫不行了?怎麽可能?怎麽會?今早的時候,她還跟他在玩笑,早膳還吃了不少,怎麽會?怎麽會這樣?清士驚駭地失神,搖搖晃晃地走進產室的,產室裏的血腥味,一下子激醒了清士,滿眼滿眼的都是血,薑黎的血,錦娘和禦醫正在為一團血糊糊的小人忙乎,屋內的其他人已經不忙活了,隻是伏倒在薑黎的榻前大哭,苗夫人呆坐在薑黎身邊,淚眼婆娑地看著沒有一分血氣的薑黎。


  “不,不會的,她不會離開我的!不會的!”清士煞白了臉,慢慢走向床榻上的薑黎,每走一步,就看見一個個薑黎衝著他笑,卻又最終消失。清士從沒有想過,薑黎會離開他,雖然他們的姻緣,不是由自己決定開始,卻也在這些年後,走近彼此的心裏,牢牢地駐紮。清士以為,她會永遠是他可愛的小妻子,卻從未想過,她是不是會先一步離開他?


  清士來到薑黎身邊,苗夫人起身,將位置讓給清士。清士低下身子,跪坐在薑黎身邊,握起她沒有一點生氣的手,攥在手裏。薑黎的發被汗水沁得濕透,麵色慘白慘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清士在薑黎耳邊輕聲喚,“黎兒,醒醒,醒一醒黎兒……”


  榻上的薑黎忽然有了反應,努力撐開了眼睛,清士激動地攥緊了她的手,湊到她跟前。


  薑黎辛苦地開口問道,“孩,孩子呢?”


  清士轉頭看向錦娘和禦醫,正巧此時錦娘興奮地大叫,“活了,活過來了!”而後用錦被包裹著小人,遞到薑黎和清士跟前,輕輕地放在薑黎的臂彎裏,說道,“是位漂亮的小娘子。”


  薑黎眉眼彎彎地看著女兒,用已經煞白的唇,輕吻女兒的臉頰,憐愛無比。


  清士噙著淚,道,“你看她,粉雕玉琢般地可愛,就像你一樣。你一定要好起來,你要看她蹣跚學步,聽她叫你‘阿娘’,還要教她琴棋書畫。”


  薑黎聽得,淚水從眼角滑落,不舍地搖了搖頭。


  清士激動,“你怎舍得?你怎舍得離開她?又怎麽舍得我?”


  薑黎轉過頭來,正視清士,吃力地道,“我,我以為,我是,白氏的女兒,我,可以像我,父兄一樣,無情無愛,可以,可以背棄家族,背棄家人,和你,一起開心地活下去。可是,可是我,我實在無法做到,我,做不到。這些日子來,我,假裝無憂無慮,假裝,忘了他們,可是負罪感卻一天,重過一天,我實在,無法躲過自己的,良心,我真的,熬不住了。”


  清士的淚再也控製不住,一滴滴落下。


  薑黎奮力抬手,抹去他的淚,輕聲道,“我,給孩子,起個小名兒,叫‘玖兒’,好不好?”薑黎說著,掰著清士的手掌,一筆一劃地寫下一個“玖”字,卻在玉字邊兒剛寫完時,手指滑落,閉上了眼睛。


  “玖兒,長長久久,玖兒會長久地陪伴在我身邊,可,我更想要你的陪伴啊。”


  苗夫人過來,抱走了孩子,將屋內其他人都帶了出去,獨留給清士和薑黎,最後一刻溫存相聚。


  清士抱起薑黎沒有血溫的身子,緊緊擁在懷裏。往事一幕幕重現,心痛更是難以抑製。此刻的清士甚至在想,若沒有連根拔起白氏,那薑黎的負罪感是不是就會少些,求生的意誌是不是也會大些?隻是,世上沒有回頭路,也沒有後悔藥,他已永遠失去了薑黎,失去了他心愛的妻子。


  …… ……


  億清殿內,正在喝茶閑聊的沐熹與瑧華,等待著德府的好消息,卻這時,毫無預兆了,案上的白玉杯砰的一聲,裂了,茶水瞬間溢出來,滿桌都是。


  沐熹瑧華都奇怪地看著玉杯的自裂,忽然一種不祥的預感竄上沐熹心頭。


  殿門口,芳曉的身影快步走了進來,還未開口,已是淚流滿麵,“白娘子難產,誕下小娘子後,就,歿了。”


  沐熹的害怕被證實,刹時頭痛欲裂,扶著額,倒了下去。她的複仇,終究避免不了無辜的離開。薑黎無辜嗎?那澤之就是罪有應得?他們一家又是無辜還是……


  沐熹理不清自己的思緒,隻知道,她的心好疼,她萬般不想傷害她的這位嫂子,卻薑黎還是沒有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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