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一章 喬木下
季夏一百歲那年,天地樹再次復活,那百里的花朵再一次開放。便在同天,活了一百零四歲的人間最偉大的皇帝——木原,就要死了。
季夏匆匆趕往原東宮,木原成為皇帝后,他原本居住的東宮就一直沒有再被使用,只因這裡有一顆木棉,見證了當年的一切。
木棉花開了,血一樣鮮艷的花朵開得滿樹都是,像一團赤色的火焰,殷紅耀眼。
今早木原起來,覺得身體比往日里好多了,無論是起床吃飯全都虎性十足,他忽然覺得這些年來都窩在養心殿里太憋悶,想出去散散心。
木原算了算時間,正是木棉花開的時節,於是不免想故地重遊一次,來到原東宮,看一看這裡的木棉。
在木棉樹下坐了片刻的木原一開始還感覺神清氣爽,覺得自己年輕了幾歲,哪裡是一個一百多歲的老人。
儘管皺紋已經滿臉,頭髮全都花白,身體也佝僂了許多,但征戰三十餘年的木原卻很有武將的氣魄,雖然老了,卻依舊剛健。
木原在木棉樹下轉悠了幾圈后緩緩坐下,靠在了木棉樹上。
輕鬆了片刻后,木原忽然感到身體不適,他先是劇烈地咳了起來,隨後血星子不斷地從嘴裡噴出,像是在木原的白色龍袍上開出朵朵木棉花來。
在一旁的太監立刻發現不對勁,正想去叫太醫時,木原止住了他:「去叫太後來。」
這太監跟著木原已有十多年了,諸事都已知曉了許多,於是迅速跑到了季夏的寢宮,請季夏過去。
躺在木棉樹下的木原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算,自己今天分明是迴光返照的意思,怎麼一點都沒看出來。
接到消息的季夏直接從東宮的上方飄下來,落在了木原的邊上。
「你怎麼了?」季夏略帶哭腔地說,她扶起木原,只覺得他的身體好輕,隔著衣服都能摸到骨頭,他好瘦。
「我要死了。」木原輕輕地道,這個佝僂的老人早已過了耄耋之年,一百多歲對於凡間而言,已經活得已經很久很久,活到凡人極限了。
聽到木原的這句話,季夏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這些年來,都沒有敢見你,如今見你一面,你卻又在哭。」木原嘗試著為季夏擦掉眼淚,這五十多年來他都是避開季夏的,這一面是實在太想見到季夏了,若再不見恐怕就見不到了。
季夏責怪道:「以前的時候為什麼不見?」
「你太年輕了,而我已經是個老人。」木原解釋,他實在覺得自己愧對季夏。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季夏早已泣不成聲,兩人這麼多年來,僅因木原的這一個理由,後半生幾乎沒有見過面。
「怕玷污季姑娘清白啊。」木原打趣道,他想笑,可在笑了兩聲后就咳了起來,急得季夏趕忙輕撫他的胸口。
這句話是木原在噬夜城裡對她說的,如今再說時,季夏和木原都不免回憶起了當年。
木原見季夏還在哭,便開始了自己最好的講述,把這些年來積攢的話一股腦兒全都說給季夏聽,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我想告訴你一些事,一些當年的故事。」木原緩緩地道。
「不要說了,好好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季夏懇求道。
木原搖頭:「我必須說,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要是我不說我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我的夏夏,我得告訴你一些你該知道的事。」
季夏只能點頭,聽著木原的訴說。
「當年噬夜城中,莫冄軍師忽然闖入大帳,開始證明自己就是莫冄軍師。他說了很多話,最後所有人的相信了他,可我卻發現他的眼睛一直在我身上,我有一些不懂。
後來,莫冄軍師在即將前往燃炎城救你的那一日,他私下裡悄悄地拉住了我的手,對我說,他還有一個妹妹,問我要不要。」木原笑了出來,當時的他怎會想到,會牽扯出那麼多的事情來。
季夏也是含淚而笑,沒想到當初自家二哥竟然是那樣地直接。
「當時的我搖頭不語,覺得這種終生大事還是得謹慎一點才好。可莫冄軍師對我說,在他回來的那一日,讓我出去迎接他,到時候見了面再說要不要,我只能點頭。」木原道。
所以,當初木原為何出來迎接便是這樣一個原因。
季夏開始為自家二哥的安排而心驚的時候,卻也發現了一個問題:「你那天見我之後,回去和我二哥說同意了?」
木原點頭,的確如此,他那日見了季夏后趁著夜色去找了季濱。
「為什麼?當初的你僅一眼就答應了二哥?」季夏問,當時的她剛剛從燃炎城的戰火中走出來,虛弱之際,臉上沒有妝容,再加上她天生一張平淡無奇得黑炭臉,木原應該不會愛上她才對。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當時的你夾在長引大帥的兩條臂膀間,很虛弱,很惹人憐愛的樣子,當天晚上你的臉在我腦海里翻來覆去就是忘不了。於是我便起身去了莫冄軍師的房間。」木原緩緩道出,一個不算理由的理由。
「所以,我退婚那天,你早就知道了我要問什麼,你要怎麼答?」季夏問,當時的季濱逼著季夏問一個問題,以季濱對季夏的了解,還是很能猜中季夏會問出什麼樣的問題,而後再一一指導木原回答,木原便可贏得季夏的心。
「莫冄軍師那一天確實問了我幾個問題,我一一作答后,他很滿意,說明天照常作答就好了。所以那個答案,的確是我自己的答案。」木原道。
季夏一直在擔心,當初那個最打動自己的答案是不是自家二哥教會木原的,如今看來,木原果然未負自己。
雖然當初那一切都是早有預謀,可找到的人卻是無比真心,這讓季夏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事到如今,講這些也沒什麼了,好好休息吧。」季夏輕輕地說,當年之事是預謀,還是真的緣分,對現在的她而言,已經無太多意義了。
木原搖頭,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說,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和季夏說這些東西了。
「我當年答應了莫冄好好地照顧你,但這些年來,我聽你旁邊的宮女們說,你都沒怎麼笑過,是我沒照顧好你。」木原說著,再一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鮮血從木原的口中噴出,越來越多,把木原的胸前都沁透了,看上去紅紅的一片。季夏剛想叫人就被木原止住了,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那些太醫來也救不活自己。
木原,只想死在季夏的身邊,讓季夏和他渡過這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
「別說了,安安靜靜的陪我就好了。」季夏早已泣不成聲。
這些年來,季夏身邊的所有宮女都是木原選派過去的,木原雖和季夏不怎麼見面,但卻時時刻刻都了解著季夏的情況。
這些年來,木原聽那些宮女反應,季夏很多日子都無法入眠,總是以淚洗面,熬到天明。
「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木原嘆道。
「沒有沒有,你已經照顧得很好很好了。」季夏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著,在沒有遇到木原之前,她那裡會笑那麼多。
「我曾經種下這顆木棉,為的是告訴你,我死之後由它陪著你,現在我覺得它也陪不了你了。」木原又是劇烈地咳嗽,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隨時可能會斷絕。
「夠了,用不著再說了。」季夏懇求道。
木原又是劇烈地咳嗽聲,鮮血越來越多。皇帝木生和皇后帶著文武百官全都來到了木棉樹下,將季夏和木原圍了起來,所有人都跪著哭泣。
一群太醫也正跪在遠處,隨時聽候安排。
對於自己的身體狀況再清楚不過的木原看著季夏,他渾濁的眼睛盯著季夏的臉,乾枯的手輕輕地摸到了季夏的臉,那一刻,木原的眼睛里流了眼淚來。
「夏夏,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木原道,他好想和眼前的這個人渡過一生,可惜他是凡體。
而季夏,被命運戲弄了太多次,根本無法死去。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也會活下去的。」季夏抽泣著,眼淚不斷地落在木原的手上。
木原輕輕地提季夏擦乾了眼淚,用盡最後的力氣笑著,說:「當初那份勸我廣納嬪妃的奏摺是你寫的,名字也是你簽的。現在,我們反過來,我要你好好活著,如果可以,去找一個仙士和他一起生活。」
季夏微微愣了一下,點頭答應:「可以,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木原終於放心下了,他仰頭看著這滿樹鮮紅的木棉花,好像看到了他和季夏大婚時的樣子。那時候的整個青木城也是一片紅色的海洋,和這木棉樹差不多。
木原的嘴角漸漸上揚,在美好的回憶中死去了。
他靠在季夏臉上的手搭了下來,終於不被世間的痛苦所折磨,木原帶著歡樂緩緩死去。
季夏抱著木原的屍體,眼淚滴落在木原身上,一滴一滴的,像是珍珠斷了線。
周圍的人全都是拜下,哭喊的聲音回蕩在木棉樹下,這位老皇的離去毫無疑問是木帝國最大的打擊。
這一天,在仙魔們迅速傳遞下,木原死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人間。
三日之內,整個人間披麻戴孝,那些經歷過人間戰亂的老人無不傷心,所有人都在以特殊的方式為這位老皇的離去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