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迷局
沈飛霜隻覺那個聲音有些熟悉,像是風拍打在棱角尖銳的岩石上一般凜冽。但是她根本沒心思細想那到底是誰,隻是一臉冷汗地跪在明子夕腳下。
兩人中間隔著被腐蝕穿透的地磚,深深的黑洞就像無法靠近的深淵。
明子夕還是沒有看她一眼,目光一轉淡淡看向門口,“明日叫人把地磚換掉。”
“是。”門口之人立刻恭敬回答,頓了頓卻未離開,“可是莊主,方才的響聲……”
“不必管。”明子夕眉眼不動,絲絲冰藍色的流光在眼中如細雪般呼嘯,“正值我的生辰,江湖名流都關注著我葬劍山莊,此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明白。”門口之人身影一彎,沈飛霜瞥出一絲目光去,隱約看到了一點柔軟垂落的紅色發絲。
但那紅色隻是一閃而過,那人得到明子夕的應答後便離開了。
穩健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沈飛霜越發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了。明子夕吸著薄荷清煙,目光不知看向何處,眼裏隻有虛無般的安靜。
“師尊……”沈飛霜縱使天性冷靜,也被近在眼前的突變驚呆了,聲音有些變形。
“起來吧。”良久,明子夕語氣不變,仍是那令人心暖的溫慈。
聽著那樣的聲音,沈飛霜心裏狠狠地揪痛了一下,猛地低低頷首道,“師尊,無論您此刻心中是怎麽想的,飛霜敢用性命向天發誓,這不是我做的!”
明子夕淡淡看向少女,看到她垂下肩膀的亮麗黑發,和從長睫之間隱隱閃現出來的銀藍色微光。
那光芒帶著漸漸長成的妖冶,就像是一開始並不顯露原形的漩渦,待人被其吸去理智之時再反應,早已來不及。
“我令你起來。”明子夕聲音微冷,現出了那不容猶疑的氣勢,臉色未變卻已暗施威壓。
沈飛霜使勁咬了咬嘴唇,到底撐著發軟的膝蓋站起身,緩緩抬頭與明子夕對視。
“我歲數是大了,但並非老糊塗。”明子夕突然輕勾唇角,細眸中閃爍著星子般涼薄的光。他轉手在桌邊輕輕一磕煙杆,“若我真的認為是你在湯汁中下的毒,會在識破了這招之後,馬上再吸你親手為我裝的清煙麽?”
沈飛霜微微一愣,眉眼間豁然開朗。
“你想對不對?”明子夕露出一絲潔淨的齒光,像是引導幼童思考一般衝沈飛霜輕抬了下下巴。
“可是……”沈飛霜大大鬆了口氣,方才一顆心險些跳出嗓子來。剛緩了一口呼吸,她便更加覺得不對,神情刷地變成了利刃般的嚴肅,“這碗湯被什麽人暗中下毒,意圖借我之手來害師尊!若不是師尊靈感卓絕,飛霜不是已經……”
不願說出後麵的話,沈飛霜狠狠地閉上眼睛偏下頭,雙拳握得微顫。
“說不定那下毒的人,算的就是這點。”明子夕放下煙杆,對沈飛霜輕勾手指道,“過來,飛霜。”
沈飛霜看了那腐蝕黑洞一眼,繞過去在明子夕身旁鞠躬而立。
“這件事,暫且你知我知。”明子夕真不愧是江湖名門之主,即使不動用淩厲威壓,單憑一雙眉眼間深沉的寒氣,就逼得人一定要遵他所說。“你可暗中調查,看誰曾碰過你這碗湯。之後先來報我,不可私自聲張。”
“飛霜知道。”沈飛霜淡淡點頭,看著盡數灑成黑色毒水的湯汁,又想起自己在廚房中歡快如小鳥般忙碌做著這碗湯的樣子,咽喉頓時酸痛得像是要融化。
在那瞬間,她有了一種永遠不能為明子夕做些什麽的感覺。隱於暗處的無數利爪,總是會在她交付柔情的時候伸出來,將她捧在掌心的心意一把打翻,統統碾得粉碎。
而那樣麵無波瀾、清冷不動的明子夕,不知道他的心裏,是不是真的在意一個少女的溫柔就這樣碎成滿地了呢?
沈飛霜無法看穿明子夕深邃的眉眼,抿了好幾下櫻唇才說道,“師尊,那我……先退下了。”
“嗯。”方才生死隻在湯汁入不入口的轉瞬間,明子夕似是有些疲累,揮手的動作卻仍有溫柔,“你先去吧。”
他始終沒有再看她一眼,沈飛霜隻好後退幾步行了個禮,轉身就往門口走。
明子夕則轉眼看向桌上的紫檀盒子,一絲極度精純的靈感微光刷地衝過眼瞳,他的唇角微微一抿像是發現了什麽。
“飛霜。”他輕喚道。
沈飛霜觸了電般趕緊停住,灰暗的心情就像被火把照亮了一樣回過身去。
可是明子夕依舊沒有抬眼,隻是優雅地站起轉身,點了點桌子的方向道,“你忘了把盒子拿走。”
“……”沈飛霜期待著明子夕能看她一眼,在這戰栗的突變過後給她一點暖意,可他始終沒有。
隱忍地眯了眯眼睛,沈飛霜快步上前拿走盒子,一直深深看著明子夕的背影,閃出門口時才忍痛收回目光。
在她身後,素袍輕落的明子夕抬頭看著懸掛在天頂上的琉璃宮燈,淡淡吸了一口薄荷清煙,似是長歎般一氣吐出胸中的悶氣,“……傻丫頭。”
那一麵,已經走出樓閣的沈飛霜似是有所感應,孤身立在夜風燈影中回望,什麽也看不到。
手中的盒子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她特別想直接扔了盒子席地而坐,捂著臉讓誰也看不見她。
一種無法言喻的掏空了心般的失落感滿身遊走,沈飛霜隻覺麵容有些僵硬,什麽表情也做不出來。
出了樓閣,夜色已深。初冬夜風十分清凜,撲在臉上如利刃細細刮割。
沈飛霜毫不閃避,迎著這刺痛的風一路走到深沉的夜空之下。漫天薄星圍繞著一輪蒼月,陰白色的雲霧仿佛是扯碎的棉花般遊蕩開來。
四麵寂靜,沈飛霜全身有些發空,走到荷花池邊坐下來,重重地把盒子丟在一邊。
雙手上下揉搓著臉,她試圖讓自己從方才的驚變中清醒過來,卻越發隻能想起明子夕失卻了柔和溫度的眉眼。
他不再對她笑著的時候,她總覺得整個世界都開始惡變了,像是無數黑暗的東西喀拉拉擠碎著禁錮的外殼衝出包圍著她。
“到底是怎麽回事……”沈飛霜如朗朗少年般雙腿一叉,彎著上身雙臂搭上膝蓋承受半身重量,就那麽毫無女兒嬌柔地坐在那裏。
她哪裏還有心想自己是什麽形象,轉頭看向地上的盒子,紫檀色在蒼白月光的映照下,恍惚間有些像凝固的血。
“有誰碰過……”沈飛霜淡淡囁嚅著,凜冽的夜風催著她冷靜下來,頭腦內漸漸旋起一片靈光。
認真思考的時候,她渾身都散發出一股無形的感染力,逼得他人隻敢遠觀,稍不留神就會被那雙沉凝的銀藍色眸子吸去力氣。
然後隻能站在原地,就那樣看她一輩子。
頭腦越轉越快,沈飛霜突然雙眼一亮,亮起的卻是妖冶而暗帶狠辣的陰光,霍然站起握緊手指,“我要去內廚問個清楚,湯碗裝盒後我突然有事略略離開,難保這時候有人……”
雖是想通了調查方向,但沈飛霜還是覺得不對。整個葬劍山莊都敬明子夕如神,每個人都是對寬仁溫和的莊主尊奉有加,她在葬劍山莊做侍女時身處最會傳流言私語的群體,都沒聽見什麽關於他的抱怨。
若是真有如此怨恨,能想出毒殺明子夕的法子,這份惡氣怎會掩藏如此之深,總該有蛛絲馬跡。
思維又開始混亂,沈飛霜暗恨自己還是太嫩,一有突變就失卻了冷靜思考的能力。恨恨跺腳,她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撿起地上的盒子轉身欲走。
剛一轉身,她的眼角邊出現了一個人影,清健高挑、步履堅定,即使隱沒在月光燈影交錯灑落的暗影之下快速穿過樓閣前廊,也掩蓋不了那挺拔的武者傲氣。
沈飛霜肩背一挺,轉過頭去仔細看定那個人影。那影子仿佛感應到少女幽深的目光,在暗影之中停了下來。
雖看不見那人的形貌,沈飛霜卻似是能感應到對方的目光,遠遠地似是冰冷的針刺般紮過來,像是要憑空挑開她的筋脈一樣淩厲。
沈飛霜不太舒服地摸摸手臂,微微歪頭更加凝緊目光。對方的氣勢裏有深刻的敵意,就好像她搶了那人什麽了不得的重要之物一般。
眼神一轉,沈飛霜上前一步微微鞠躬,“請問……”
“哼。”隻聽一聲冷音,短促如電光掠過,聽不出男女卻能聽出刺骨的寒意。被明顯甩了個白果的沈飛霜直起身來,淡淡挑起的柳眉間已有了懾人的怒意。
那人卻不看沈飛霜的表情,直接轉身進了樓閣。偌大樓閣內隻有明子夕一人,他的仆從都是另住地方,那人隻能是去見莊主的。
在那人轉頭瞬間,飛揚開來的頭發隱約被月光照亮了一瞬,沈飛霜仿佛又看見了一絲血般的紅。
“……是剛才那個人麽?”想起驚變始發,趕到明子夕內室門口卻恭敬不進的男子,沈飛霜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想不出所以然來。
隻好暫且放下,她心情沉落地轉身,一路想著沉重心事回到自己的住處。
還沒完全殺盡的草木都掛了微微的霜,看上去行將枯死。
沈飛霜踏上台階,有些發暈地扶住門板,漫無目的地遠遠望向環繞的森樓華閣。
這個幽深的葬劍山莊裏,究竟,隱藏著多少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