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瘋語
“你是說他生了高燒,神智不大清楚所以才這麽做的?”
明子夕背對著沈飛霜,負手靜立的模樣像極了一棵雪中青鬆。
他似乎在專心欣賞著修煉密室內懸掛的水墨畫,那些清潤的黑白色在冰藍流光的波動下,像是要融化開來般散發出點點微光。
“師尊您也看到了,他的確是腦筋不大清楚的樣子。”沈飛霜頷首行禮,聲音沉穩如同無波的湖麵。
而魏長青跟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說出口去。這是她第一次麵對明子夕時藏起話語,心中總有些微微的顫抖。
在明子夕麵前,沈飛霜永遠都是毫不設防的小女孩模樣,但是這次她冥冥中用力拉住自己的理智,警告自己學會騙人。
魏長青那迷路孩童般坐在暗影中的身影,不斷劃過沈飛霜的腦海,撩撥起淡淡的心疼。他說的話好像是揭開什麽陰暗棋局的第一步,她無法自控地這樣想著。
懷抱這樣的想法,沈飛霜眯起銀藍色的瞳眸,讓自己看起來一如往日般心思無瑕。
“……原來如此。”良久,明子夕淡淡點頭,頗為認真地撫摸著下巴,“近來寒氣太重,身體再好的人都受不住,也難怪那小夥子會這樣。”
聽著明子夕波瀾不驚的語氣,沈飛霜在心裏暗暗鬆了口氣:看來他相信了。
鬆了口氣的同時,她又感覺非常地酸楚,自己明明那麽不願意對明子夕有一絲的不坦誠,希望自己在他麵前是最溫軟的模樣,可是偏偏這次被自己那不祥的冥感占據了心神。
這酸楚無法言說,沈飛霜隻好吞了吞咽喉,仍是腰肢挺拔地站在那裏。
“即便如此,擅闖我明令遠離的密地,也有罪責。”明子夕話鋒一轉,輕輕抬起手指彈了下水墨畫卷。黑白流墨仿佛要滴落下來般抖了一抖,映在沈飛霜眼中就像一團團細小的迷魂漩渦。
“飛霜明白,但請師尊從輕處置。”沈飛霜抱拳躬身,這一刻就算明子夕就站在她的眼前,她想起的也還是魏長青單純衝她微笑的模樣。
“飛霜,你把這句話藏在心裏。”那是魏長青在扣押室內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個純澈的青年認真地比了比自己心口的位置,“我永遠都會保護你。”
腦中回響著那清澈的回音,沈飛霜不由得暗暗一捏手指。明明是那麽讓人感動的表白,卻更讓她感到一股悲涼。
“罰他閉門思過七日。”明子夕幹脆地說道,“我會親自給他的住處布下結界,免得他再燒壞了腦筋,到處亂跑。”
他刻意放重了後麵一句話的語氣,若有所指地看了沈飛霜一眼。
雖然少女那雙銀藍色瞳眸簡直如同照魔鏡般寒光通徹,但麵對明子夕那城府極深的目光,還是有馬上就被看破的危險。
於是沈飛霜頷首更低,“我知道了。”
“這件事你不必管了。”頓了頓,明子夕走過來彎下腰,愛憐地點了點少女的額心,“丫頭,我可是看在你的麵子上哦。”
沈飛霜臉上微微一熱,旋即抿起嘴唇不做正麵回答,“飛霜都聽師尊的話。”
“很好。”明子夕收回身子,摸摸她的頭發笑道,“這些日子,你能不能幫我照料一下虹兒?”
“嗯?”輕吃一驚,沈飛霜困惑地眨眨眼睛。
“如今虹兒情況不同,我總覺得那些侍女會出岔子。”明子夕吐息清微,淡淡地拂過少女耳畔,“我最信任的人隻有你了,飛霜。”
聽到這句話,沈飛霜真恨不得把整顆心都捧出來,告訴明子夕他沒有信錯人。但她還是保持住了形象,鄭重地鞠躬道,“師尊放心,我會照料好大小姐的。”
“嗯。”明子夕回身看著那把魔劍,輕揮手指道,“你去吧。後日的儀式,莫要忘了。”
“飛霜牢記在心。”想到明子夕馬上就要正式收她為女,沈飛霜又產生了那種幾乎拋忘一切的欣喜。但那喜悅隻是一掠而過,她清楚地知道眼下是什麽狀況,沒空為自己的小心思耗費心神。
得到明子夕的點頭回應後,沈飛霜身形一動化光而出,離開了師尊的修煉密室。
在她看不見的背後,明子夕獨身立在流光浮動的密室內,仰起頭來長長呼出一口氣。
如同一個久溺於水的人,終於衝出水麵呼吸到了久違的新鮮空氣般舒暢。
明子夕一麵愜意地閉眸深吸,一麵溫柔無比地撫摸著那把魔劍上詭麗的紋路,像是撫摸著愛人的胴體般柔情滾熱,“就算是上天降下的不測變數,也逃不出我的掌握……”
而此時飛出樓閣的沈飛霜,仿佛冥冥中感應到了電擊般的顫抖,若有所感地仰頭看向無盡的陰空。
千重雲霾之上,隱隱崩閃出幾道沉悶的雷電,像是預示著一場暴烈的霜雪。
並沒有回到自己的住處,沈飛霜一麵惦記著魏長青,一麵騰雲駕光來到了明如虹的庭院。
從前海棠盛開、簷紅瓦綠的女兒閨房,此刻比葬劍山莊中任何一塊冰冷的地麵都顯得蕭條。
一路走到明如虹的臥房,沈飛霜聞到了撲麵而來的藥苦,幾乎要把人噎得呼吸倒流。
她輕咳了一聲,充滿磁性的聲音卻很容易引人注意。正蹲在門邊上燒著藥草熏香的侍女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
麵對這個曾經比她們還要低等的異瞳少女,侍女們都不得不抱著戰栗的尊敬以禮相待。她們心中也時常困惑著,沈飛霜究竟有著怎樣鋼鐵般的心誌,才從一介螻蟻長成如今的灼灼風華?
“大小姐好些了麽?”淡淡函授回禮,沈飛霜單刀直入道。
“稍微……好了些。”那侍女捏著扇子,隻說了幾個字就緊張得牙齒打顫。
沈飛霜探身向裏間望了望,聲音雖是冷靜卻無法掩蓋那一絲絲妖媚的揚聲,“師尊派我來照顧大小姐,有什麽事你們都可找我幫忙。”
“那就太好了……”那侍女勉強笑了笑,突然被一陣嘩啦啦的巨響震得表情一僵。
沈飛霜眉心一凝,早就開動身法閃進裏間。剛衝進去,她隻見妝匣之類的東西胡亂飛扔,有些東西照著她的臉就砸了過來。
輕敏地連續閃身躲過,沈飛霜轉頭看定咣當一聲摔碎在自己身後的妝匣,近前一步冷聲道,“怎麽回事?”
沒人回答她,那些侍女們都慌亂得舌頭打結,連連高喊阻止著一道狂亂扔砸東西的人影。
“大小姐!大小姐快住手呀!”
“您身子這麽弱,千萬別這樣!”
這麽多侍女的力氣,竟也抵不過發了癲般的明如虹。那嬌蠻的少女瞳孔發散,散著一頭青絲胡亂地拍打手臂,抓著什麽不管不顧就拚命摔扔出去。
“啊!”有個侍女被劃傷了手,捂著滴血的傷口立刻疼出了眼淚。
“到一邊去。”一道磁性冷豔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侍女們頓時感到了比應付明如虹更大的心顫,趕緊給沈飛霜讓出路來。
於是那一身錦白素裙、眼神虛無的明如虹就毫無遮攔地出現在沈飛霜眼前,臉色白得如同紙錢,還在氣喘籲籲地胡亂抓打著東西。
就在她高高揚起一個花瓶,馬上要脫手砸碎的瞬間,明如虹纖弱的手腕被另一隻骨節晶瑩的玉手牢牢握住,全身的力氣都被控製在那一隻手中。
明如虹轉過頭,蒼白的臉像是畫上了精致五官的白紙。她仍然俏麗,但此時的模樣卻更像人鬼不分的癲者。
“大小姐,小心誤傷自己。”沈飛霜淡淡挑眉,輕鬆地掰過明如虹的手腕拿下花瓶,遠遠地推到一旁去。
“你……”明如虹的眼神無法聚光般一片灰暗,表情有些癡傻,呆愣愣地舉起手指指著沈飛霜,“你還……活著啊……”
“托大小姐的福,飛霜活得很好。”沈飛霜拉過明如虹,在那些侍女驚訝的目光下將大小姐按到了床上,動作輕柔但卻不由分說。
這場麵,竟像是溫厚的姐姐照顧失神的妹妹,連掖被角的動作都十分認真。
這哪裏是前不久還那般水火不容的死敵?而且沈飛霜明明已經知道了,明如虹不惜賭上自己的命也要她死!
麵對這種恨意都無所動搖的沈飛霜,她的心究竟有多深?
一臉虛汗黏濕的明如虹如同偶人般任憑沈飛霜照顧,仰躺在床上愣愣地看著天頂。突然,她猛地翻坐起來,將沈飛霜剛剛替她仔細蓋好的被子兜頭翻得淩亂,“你怎麽……還沒有死……”
她那死魚般毫無光彩的眼睛盯得人全身發抖,連那些身為局外人的侍女都不敢直視,沈飛霜卻是淡然地直對著那恐怖的目光。
“你們先出去吧。”耳聽得那些侍女發出顫抖的呼吸聲,沈飛霜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道。
侍女們如聞大赦,七手八腳地撩開簾子就閃了出去。
“大小姐,你心裏恨我,我很清楚。”沈飛霜想起從前那盛氣淩人的明如虹,縱使脾氣嬌蠻,到底是個燦若春光的少女。就算她用盡了那些拙劣而激烈的方法排擠自己,可是天命卻仿佛捉弄她更加厲害,明子夕、周世寧,都將他們高貴的目光投在沈飛霜的身上,那是明如虹最不願與人分享的東西。
輕歎一聲,沈飛霜暗想或許自己跟明如虹當真是命格對衝,在自己出現之前,那嬌蠻的少女一向是獨享寵愛的。這種光芒突然抽離的感覺,她那般不成熟的小孩心性,總歸是承受不住的。
“對,我恨你。”明如虹猛地傾過身子,直直地頂到沈飛霜鼻翼上,雙手死死地揪住了她的衣袖,“可是你為什麽還活著呢?我明明給你下了血字蠱,明明用我一半的血……”
“用掉一半的血,大小姐方才還能鬧得起來,可知修為根基實在不淺。”沈飛霜任憑明如虹像是要吃了她般扯住自己,她比那大小姐成熟太多,連聲音都不須提高,“可是你想過麽?你若是如此糟踐自己,真有個三長兩短,師尊怎麽辦?”
明如虹歪了歪頭,像是孩童聽到了難解的小謎語般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師尊一向寵愛你,現在依然如此。”沈飛霜反手按住明如虹的手,卻沒有直接推開,而是安慰般輕輕拍了拍,“我並沒有從你那裏搶走什麽。至於周公子的拒婚,我想你也應該理解他。他與師尊都是站在人界頂峰的人,無法隻考慮自己。”
明如虹還是不說話,抓著沈飛霜的手指反而更加收緊了。
“聽明白了麽?”沈飛霜的語氣雖然溫柔,但更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壓,抬手按住明如虹的肩膀就要壓她躺下,“好好休息,師尊一定會為你找到診療的方法,你不會有事的。”
為了不讓明子夕承受喪女之痛,沈飛霜拋下了一切過往恩怨,像對待自家妹妹般對明如虹柔聲細語著。再說她畢竟是個鮮活少女,乍然談及生死,任誰都會心生不忍。
從前那麽長久的苦難生涯,沈飛霜無數次徘徊在生死邊緣,對生死之事感悟更深。抿抿嘴唇,她輕柔地摸了摸明如虹的頭頂,“大小姐,乖乖睡吧。”
明如虹似是被她那完全不計恩怨的溫柔震住了,就像看著自己真正的姐姐一般,順從地緩緩躺下。
“爹……他要收你做女兒了……”在沈飛霜替明如虹掖好被角轉身站起的時候,床上那瘋瘋癲癲的少女突然呢喃著吐出一句話。
沈飛霜微微一挺肩背,沒有做出任何回答。果然,這件事是引發明如虹心神崩潰的最後一絲導火線。
“一直說爹隻在乎我一個人什麽的……才是自己騙自己吧……”明如虹囈語般囁嚅著,突然翻身死死咬住了被角,咽喉中發出嘶啞的哭喘聲。
沈飛霜本想直接離開,但是有一道陰暗的靈光拽著她,讓她無法邁步。
“我從來就不是……不是爹眼中的唯一……”明如虹發出著支離破碎的哭聲,卻盡數被沈飛霜仔細串了起來,“他時常會一個人呆在藏書室裏,除非我去找他,他不會想起我來……”
沈飛霜轉過頭,看定明如虹藏在被子裏的不斷顫抖的瘦削肩膀。
“可是爹畢竟還疼愛我……為什麽從你來了之後,我在爹眼中越發地不重要了……”明如虹握緊拳頭,狠狠砸了一下床板,“都是因為你!隻要你死了,隻要你死了……”
“大小姐,我問你。”沈飛霜單腿半跪上床沿,輕輕撫摸著明如虹的肩膀,深沉的嗓音如同誘惑的魔音般微微蕩起回聲,“你說師尊時常呆在藏書室裏,就連你這親生女兒都冷落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
“不是說了都因為你麽?!”明如虹猛地一抬肩膀,生生甩開了沈飛霜的手,像是不敢見光的小獸般緊緊縮在被子裏。她不願看到沈飛霜妖嬈的銀藍色瞳湖,那一定是被下了詛咒的惑亂男子的陷阱!
就是因為沈飛霜長著那樣的眼睛,才會被她搶走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明如虹這樣想著,心中那崩潰的癲狂又要發作。
察覺到明如虹又要發狂,沈飛霜傾身壓住了被子下的少女,這禁製有著危險的警告意味,“也就是說,在我來之前,師尊並沒有常常獨身呆在藏書室裏?”
“是!自從你來了之後……你這妖精!”明如虹更加縮成一團,悶悶地吼了一句,“滾出去!”
沈飛霜一點也不在意少女那癡癲的詬罵,緩緩地抬起身子後退幾步,銀藍色瞳湖中凝起暴風雪般的寒光。
“我感覺那個藏書室非常不祥,好像藏著什麽東西。”魏長青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沈飛霜雙手輕掐住窈窕的腰肢,冷冷地反咬合起下唇。
“師尊……”她呢喃著,吐出那似是溫暖又似是冷酷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