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女子之間
那個少女用全副身心依戀著的父親,隻是個泡影。
她的體內根本沒有死神高臨塵寰的尊貴血液,她隻是明子夕這場眩惑人界的戲碼中最好的道具。
沈飛霜麵如寒冰,全身不動唯有眸光微微一動,仿佛看到了一片腐蝕人眼的茫茫虛空。
一種深沉的空虛感湧上心頭,不是疼痛也不是憤怒,而是一切都是虛妄的自嘲。
“沈姑娘。”周世寧折扇輕擺,靠近沈飛霜一步吐息幽微,“我想我要徹底檢查一遍虹兒的功體。她的經脈似乎的確有非常奇特的地方,竟能容得下那般黑暗的鬼氣為她撐命。”
“嗯……”沈飛霜目光虛無,長吸一口氣閉眸靜神,然後睜開妖光冷漫的眼瞳道,“我知道了。”
“嗚嗚……”縮在床角的明如虹用力捂著頭,發出撕裂咽喉般的痛哭聲。侍女們聽得心裏發麻,想要上前侍奉卻又被那太過淒烈的哭聲嚇得不敢妄動。
沈飛霜卻是後退一步,緩緩轉身麵向床上那個瑟瑟發抖的少女,陰暗的冬日天光在她的眼瞳中灑下漫漫陰影。
仿佛有一條能卷走一切的漆黑的河,在她那銀藍色眼眸中靜靜流淌而出。
“大小……”稱呼還沒說完,沈飛霜突然一咬下唇,一腿彎曲上了床去,小心地探身向明如虹伸出手,“虹兒。”
聽到如此稱呼,周世寧折扇輕舉遮住神情,目光幽深地盯著沈飛霜。
“滾開!”明如虹慘烈的哭喊差點將房梁震動,她胡亂揚起手中的破爛錦被狠狠砸向沈飛霜,就像要拚命撲滅一團罪惡的鬼火。
沈飛霜一揚手,一把將錦被扯了過來扔在地上。明如虹臉色慘白地看了看空空的雙手,根本無路可去地繼續往床角鑽,“不要!快滾開!”
周世寧如同在看一場非看不可的戲,輕抬手指示意所有想上去的侍女不要亂動。
沈飛霜一步上了床,單手把明如虹拉轉過來抓住她的肩膀,銀藍色眼瞳像是能直接照穿人心的鏡子般猛湊過來。
被那眼睛直接盯到臉麵上,明如虹嚇得哭喊一收,一陣陣冰涼呼吸往胸中倒灌而去。
“安靜點,虹兒。”沈飛霜音如夜鶯,更似深沉的招魂咒喃,在明如虹心裏挑起一寸寸的酥麻,“我們的恩怨該結束了,你懂麽?”
“啊……”明如虹僵硬地張了張嘴,整個人又被沈飛霜拽近了一點。
“因為我們兩個所信仰的,都是騙局。”沈飛霜輕抬下巴,唇角微抿的模樣像極了馬上就要撲食的雌狼,“為了一個騙局,我們不值得彼此傷害。”
“我不明白……”明如虹剛剛重聚的理智幾乎要被那雙妖媚眼瞳吸走了,連連顫抖著搖頭道,“為什麽葬劍山莊突然就……”
“你能想起來發生了什麽事麽?”沈飛霜手臂輕伸,抓住對方肩膀的動作慢慢變成了擁抱。她的手輕輕在明如虹後背上撫摸著,像是安慰著害怕的小動物。
“就是突然……整個地麵就炸開,然後……”明如虹語音破碎,猛地抓住頭側兩邊的頭發,硬生生拉斷了幾綹,“我拚命地叫著我爹,可是他在哪裏……他為什麽不來救我!”
沈飛霜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被明如虹緊緊地抱住了肩膀。
那個用最毒辣的恨火憎恨著自己的少女,此時卻把她當成姐姐般地依賴著。
明如虹熱淚滾燙,立時染透了沈飛霜肩膀上的衣料。如同熔流滾滾流下一般,沈飛霜能感覺到皮膚開裂般的灼燒。
“在那之前,你見過你爹麽?”沈飛霜摟住少女單弱的肩膀,暗帶一絲眩惑的吐息輕輕蹭在她的耳畔。
“我……”明如虹似是在拚命回避著腦海中什麽畫麵,繃緊了身子緊貼沈飛霜的肩膀死命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沈飛霜眸光一閃,揉著明如虹散亂的黑發柔聲道,“你知道的,說給我聽。”
“不、不……”腦子似乎要被什麽畫麵震碎了,明如虹眼瞳微微渙散起來,好不容易重新亮起的眸光似是又要陷入黑暗。
沈飛霜突然一收五指,像是要將手指刺入明如虹的頭皮一般握住她一團黑發,“說出來。”
地下的侍女們看到這副相擁相依,卻實則是雌狼蠱惑受驚的小兔子一般的情景,心中都止不住地寒顫起來,躲開眼神不敢多看。
周世寧卻是始終氣度雍容,紫眸暗光湧動地盯緊了床上的兩人。
“在爹收你做女兒之前……他隻來看過我一次……”明如虹聲音含混,仿佛被滾熱的淚加熱成了腐蝕人心的溫度,“我拚命哭鬧地問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他說……他說……”
“他說什麽?”沈飛霜輕輕歪頭,靠上了明如虹不停微顫的小腦袋。
“他說不是不要我……而是要我……”明如虹微微抬頭,將眼白駭人的眼睛貼在沈飛霜的側臉上,“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說罷,她猛地拉住沈飛霜的雙臂,十指緊扣幾乎要嵌入對方的皮肉,“這是什麽意思?!”
望著明如虹幾乎撕開了眼眶般圓睜的眼睛,沈飛霜卻是麵色平靜,又感到了那種吞噬一切的空虛。
“意思就是……”一道溫潤男音仿佛從遙遠夢境中飄渺而來,隻見周世寧折扇輕移露出一線唇角,辨不清那是傷感抿起的弧度還是微微上勾的殘酷笑意,“他與你的關係,到此結束。”
明如虹觸電般全身一僵,抓著沈飛霜的手頹然脫落。
沈飛霜並不回頭,瞳光輕動聚向眼角,“周公子,你這安慰到她了麽?”
“莫非我們真的要費盡心思,去隱瞞葬劍山莊的一切?”周世寧唇角一動,這回真的是出現了狐狸般的笑影,“她哭著向我要父親怎麽辦?人界那麽多風言風語怎麽辦?沈姑娘,在你方才逼她說出腦中的記憶之時,心早已硬下來了吧。”
沈飛霜輕側過頭,直直看向那冷酷的紫眸。
隻一眨眼,周世寧的眼中又流動起貴氣繚繞的溫和光芒,“我不是說了麽?欲行救贖,必先造罪孽。”
“不要再說了!”明如虹突然大喊一聲,呼啦一聲站了起來,像是沒骨頭一樣胡亂地跌撞著,“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一定是你——”
她猛地指上沈飛霜的鼻尖,“是你蠱惑了我爹,是你搶走了他!從你這女人來到葬劍山莊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
沈飛霜輕挑柳眉,眼睛裏寒風呼嘯,卻被長睫微垂的陰影遮成了一片無神的黑光。
她從眼皮之上半眯眼瞳看定明如虹,聽到她最慘烈的一聲怒吼,“你把我爹還給我!”
聽了這句話,沈飛霜霍然起身,單手把明如虹拎了起來。
真的是拎了起來,就像雌狼猛地叼起了脆弱的小兔子一般。
她懷中的小狼早已躍入地麵,蹲在一旁睜著清澄的大眼睛看著自己要守護的人。
侍女們驚叫著紛紛躲閃,明如虹更是瘋了一樣驚呼著,卻還是被沈飛霜直接從床上拖甩下來。
周世寧輕退一步,紫眸中笑影全無,也微微驚訝地瞪起了眼睛。
隻見沈飛霜將明如虹仰倒按在地上,雙手啪地一聲死死按住那狂亂少女的肩膀,聲音冷硬如同被烈烈長風擊打著的寒鐵,“明如虹,你本該已經砸碎在葬劍山莊的廢墟之下,是有一種隱藏在黑暗深處的力量護佑了你!”
明如虹震然僵住,瞠目結舌地看著沈飛霜凶光逼人的麵容。
“你沒有死,是因為你的命格不允許你在被騙了個天翻地覆之後,就那樣窩囊地死去!”沈飛霜眉目緊凝,貝齒寒光閃閃如同雌狼即將吞噬獵物的尖牙,“你給我聽好了!你的父親、我的師尊,那種東西都不存在!在他對你說出‘你要回到該去的地方’那種話的時候,你曾經擁有和相信的一切,就已經被他收回了!”
“滾!”明如虹用盡力氣隻能喊出一聲,“放開我!”
“我還沒說完!”沈飛霜嘶吼起來,簡直比發狂的野獸還要厲害,當即震得明如虹臉色慘白,“不管你看到了什麽樣的真相,都給我承受住!我最後說一遍,你本該已經成為一具被砸爛的屍體,但你活了下來!”
“唔……”被沈飛霜雙手卡得呼吸難耐,明如虹卻無法自控地將她的每一句話全都卷入腦中。
“我不允許自己被人當棋子利用完了之後就扔掉,而你!”沈飛霜猛地一俯身子,銀藍色眼瞳散發出震撼人心的妖光,“也一樣!”
說完,沈飛霜猛地推開明如虹,起身微喘著用力舒展開淩亂的衣褶。
整個空間仿佛都凝固了,就連周世寧一時都不敢大聲呼吸。
“嗷。”一聲清嫩的低鳴傳了過來,沈飛霜轉過身,動作如男子般豪爽地抓起一束長發甩到背後,彎腰抱起了小狼。
小狼用仰望太陽一般的眼神看著她,無比緊密地將毛茸茸的小身子貼住她的胸口。
“……沈姑娘,你這算是安慰到她了麽?”周世寧看看縮在地上顫抖的明如虹,又看看那般凶辣令人恐懼的沈飛霜,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麽一般微微一笑。
“安慰還有什麽用?”沈飛霜轉過身,走到周世寧身旁與他肩膀一錯,“都告訴她!如果她承受不住,那就隨她去!”
“沈姑娘為什麽突然……這麽大火氣?”周世寧輕側眼眸,深深看定沈飛霜的側臉。
“我承受的比她少麽?憑什麽給人當完棋子然後自己尋死覓活?!”沈飛霜一挺肩背,回頭冷厲地看了明如虹一眼,“她被身體裏奇異的鬼氣續了這麽長日子的命,就是為了讓她在這裏縮成一團?若是如此,她的命格才是可笑!”
針鋒般的言語刺進明如虹耳中,卻仿佛鎮定劑一般,猛地止住了那少女周身的顫抖。
縮成一團的明如虹在陰影中緩緩睜開眼睛,仿佛有什麽沉睡已久的東西,在她眼眸深處漸漸伸展開了枝節。
“虹兒小姐……”侍女們聲音都發不完全,看著地上漸漸展開身體的明如虹不知所措。
周世寧眼神一動,剛要彎腰拉起明如虹,沈飛霜卻是一抬手指攔住了他,“讓她自己起來。”
這句冷酷的話語卻像是最熱烈的鼓勵一樣,明如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透過散亂落下額頭的黑發看定沈飛霜。
她的眼神裏沒有過去那般刺骨的妒恨,反而有一種令人心寒的虛無。
沈飛霜直對著明如虹那可怕的眼神,仔細辨別著她眼底漸漸湧起的靈光走向,輕抬下巴沉聲道,“你不是想知道葬劍山莊的真相麽?”
“想。”明如虹微動嘴唇,像是老舊的木偶一般。
“周公子,請將那記錄一切飛訊的靈光給她看。”沈飛霜側身頷首,旋即抬起冰冷的眼瞳道,“怕人心傷而費盡心思隱瞞真相,隻會催生一個人的軟弱。有些東西想隱藏,終究會水落石出。”
“沈姑娘。”周世寧輕輕點頭,卻是折扇一擺輕卡住想要轉身離開的沈飛霜肩膀,“雖然你方才的舉動十分激烈,但我卻看出,你是在為虹兒好。”
沈飛霜冷笑一聲,“自然是為她好。我見識過她那高傲的心氣和刺人的潑辣,她不是什麽軟弱的人,就該接受真相。”
“你不希望她深陷騙局之後,就那麽自生自滅下去?”周世寧輕挑劍眉。
“那太窩囊。”沈飛霜猛地一轉瞳光,眼神如刀鋒般尖利,“若是那樣,那冥冥中護佑了她的神力,也真是白搭!”
“……好。”周世寧眼光一沉,長袖一揮揚起華貴悠長的衣擺,上前輕輕拉過明如虹的手,“虹兒,你真的想知道真相麽?”
“嗯。”明如虹點點頭,似是無神又似是集中了所有的體溫看了沈飛霜一眼,“她所知道的,我也想知道。”
沈飛霜全身不動,眸光卻是淡淡一轉。
“我不會輸給這個死丫頭。”明如虹機械般吐出毫不掩飾的鋒利言語,雖然看上去那般蒼白失色,卻反而充滿了一種危險的意味,“她能承受的,我一樣可以。”
“這才是當日那個見麵就要打我的明如虹。”那般不客氣的言語,聽在沈飛霜耳中卻似甜言。她滿意地眯了眯魅惑的銀藍色眼瞳,衣袖輕揮轉身就走。
她剛邁出門檻,周世寧的心音便幽幽傳入心頭,“沈姑娘如此熱盼虹兒能夠恢複,並承受住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沈飛霜停在台階中間,仰頭看定陰雲千重的浩瀚長空。
“我這般自私的人,隻為我自己著想就對了。”在心中輕笑一聲,沈飛霜回傳過去一道妖媚萬千的笑音,“你能想見女子的恨意有多大力量麽?她會是我,日後對付他的最佳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