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憶
聽客就是聽客,即使麵前就是說故事的人,也無法觸及那故事中的一切悲歡。
當紫霄神姬聲音那般雍雅地說完話時,沈飛霜無法分辨自己是什麽心情。
應該是驚訝,或者是困惑,但更是一種突然被抽去骨髓般的空虛。
紫霄神姬提起“那個人”的時候,高潔無塵的眼眸中,明明閃動著擁有最溫熱血肉的女子,會有的那種眷戀和羞澀。
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最黑暗的戲碼裏也不會有的台詞。
“我……”沈飛霜唇角微抿,側過眼眸凝視著紫霄神姬,“我不明白。”
“我正要講故事呢。”紫霄神姬雙指並起,輕輕捋過一道垂飄的長發,倏然鬆手任它散開絲絲碎發,“上古純陰之體並非天成就是一種實體,而是一種飄渺的靈氣。為了將這種靈氣保存下來,在純陰之體真正找到歸宿者之前,需要將它寄附在擁有神祗血統的嬰孩身上。”
“但也因純陰之體是邪氣本源,光有神祗血統不足以控製,所以還需要強大的邪魔血統作為融合。兩者相融所產生的嬰孩之身,便是保存這力量最好的容器。”
沈飛霜有些僵硬地壓下眉眼,聲音微啞如同無力歌唱的夜鶯,“所以你說的那個人……”
“他與仙魔大戰中殘留下來的魔道後裔,結合生下了一個神嬰。這嬰孩根本不能算作一個生命,因為承載了純陰之體的靈氣,嬰兒便永遠無法生長。那隻是個嬰孩形狀的石像而已,但純陰之體的靈氣也成功地保存下來。直到如今……”
“我繼承了這純陰之體?”沈飛霜微微打開雙手,亮出那窈窕的身形。
“沒錯。你是自上古仙魔大戰結束後,唯一應純陰時辰而生的人,純陰之體等待的歸宿體就是你。”紫霄神姬點點頭,長睫在下眼皮上打出一排柔軟的影子,“而那個嬰孩形狀的石像,真正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於是……”
“……破碎了?”沈飛霜隻覺心口有些發堵,那是想哭的感覺,眼睛卻無法泛起水光。
“嗯。”紫霄神姬微微一笑,“你叫我神女的時候,我並未感覺自己多麽尊貴。你聽聽看,所謂的神祗,其實是最可悲的存在。”
“等等。”沈飛霜咽喉一痛,抬起手指低聲道,“你說的那個人……就這樣犧牲了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孕育之初就不是個生命,而是輔助神祗完成守護天地之責的容器。”紫霄神姬微咬唇齒,緩緩咬重了語氣道,“‘容器’,你可懂?”
沈飛霜眉角微翹,用一種複雜到像是沾滿了厚重風霜般無法看透的眼神,深深看著紫霄神姬。
“他同時放棄的,還有自己作為神祗的純粹。縱然是為了守護對抗天地禍劫的力量,而與至邪至暗的身體結合,但仙道就是仙道,一旦觸破法則便是沉淪。”紫霄神姬微開一線眼瞳,瞳孔中似是彌漫起了淒冷的風雪般顯得透明,“為了防止自己那結合過邪魔之身的功體,發生什麽不可控製的惡變,他選擇將自己與「伏羲迷陣」神魂相融,從而成為這個聖器的靈體。”
“就與……與神姬大人你是「女媧之柱」的靈體一般道理?你們本身便有上古神祗的血脈,如今則是聖器的化身。”沈飛霜沉聲道。
“你真是個通透的孩子。”紫霄神姬的口吻,像極了慈母誇讚自家聰慧的女兒。
“可我、我還是不明白……”其實沈飛霜的腦中,已經漸漸顯露了什麽真相的雛形,卻始終不敢自己去揭開那最後一層迷霧,“我又為什麽……會長得像那個人?”
“因為傳承到你身上的純陰之體,融合了那個嬰孩的神魂。那個嬰孩就算不是生命,也是帶著神祗血脈的。而徹底融合其神魂的你,自然也帶上了他的血統。”紫霄神姬伸出尖尖玉指,緩緩指定沈飛霜道,“所以你的血脈中,含有神祗的血統。”
“也就是說……我算是你說的那個人的,女兒麽?”沈飛霜的聲音有些發空,眼前也飛起了細細的雪花。
“可以這麽說。”紫霄神姬收回手指,緩緩撥弄著鬢邊的碎發,“但是你所傳承的神祗血統,是與至邪至暗之體結合過的。這就是你為什麽在功體未開的時候,也能那般順利地融合幽靈鬼氣的原因。”
“我……”沈飛霜有些眼暈地按住太陽穴,“我有些混亂。”
“世寧那孩子將有關你功體的一切,都在書信中說明了。我看過後,不禁感歎當年那與神祗之身共赴雲雨的魔體,果然是能強力掌控陰靈鬼氣的靈源呢。”紫霄神姬將纏繞在手指上的頭發輕輕一彈,青絲如碎雪般自半空飄落下來,“嗯……差不多了,我的故事已經講完。”
“還沒有。”沈飛霜突然抬起頭,眉心挨了針刺般微微疼搐著,“與那個人共赴雲雨的魔道後裔……那個女子的結局呢?”
紫霄神姬沒有立刻回答,隻是順著發絲散落的方向低下眼睛。
“……神姬大人?”沈飛霜捏緊手指,微微前傾身子,那是略顯逼問的姿態。
“她的魔道家族,在仙魔大戰中盡數覆滅;她所依賴的魔獸,全數被神力封印。作為戰爭的失敗者,她或者飲血戰場、或者遭受神罰,隻因純陰之體的變數,才與他結合。”紫霄神姬抬起頭,溫雅麵容上如結了冰般表情全無,“這樣的她,你說會是什麽結局?”
“……生下純陰之體的容器後,就被毀滅了?”沈飛霜聲色沉冷。
“不然如何呢?”紫霄神姬驀然一勾唇角,那弧度不知是忍痛的皺紋,還是冰冷的笑影。
沈飛霜僵硬著眼神,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四周,眼瞳中卻全是虛空。良久,她輕輕一吞咽喉,輕垂眼眸看定眼前波動的幻光,“神姬大人為何跟我說這些?”
“嗯?”紫霄神姬淡淡回應。
“如此大方說給我聽,聽那所謂的神祗有多殘忍、仙道有多無情,到底是要我追尋仙道所遵的正道理法,好好控製我的純陰之體不要惡變,還是……還是在動搖我對你們的看法?”沈飛霜緩緩抬眼,對上了紫霄神姬慈祥但深不可測的眼眸。
“神祗哪裏殘忍,仙道又哪裏無情?”紫霄神姬不溫不火,幽幽反問。
“這種事還不算麽?就算是魔道中人,已經被剝奪去了一切還不作罷,還要她作為母親獻出自己的孩子,去做那冰冷的容器……”沈飛霜猛地抓緊膝蓋上的衣料,像是要把自己的皮肉抓出血痕來,“那個女子、那個女子竟是真的會照做?!與神祗共赴巫山,這種事、這種事真的能彌補這一切麽?!”
“我從沒有說,這一切需要彌補啊。”紫霄神姬溫柔搖頭,露出一點潔白的齒光,“創痛就是創痛、疤痕就是疤痕,根本不需要彌補,也無法彌補。”
“我是說……”沈飛霜又感到了那種悲戚,是那種失去一切後兜轉無數圈,還在騙局之中的哀愴感覺——是聽聞那個白衣翩翩、黑眸如星的男子,在崩碎的血雨腥風中告訴她所有真相的時候,也是看著明如虹那般痛苦掙紮,還在叫著最心愛的父親的時候,所產生的感覺。
為什麽?為什麽總要有那種命數,哪怕什麽都沒有了,還是要被掠奪?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紫霄神姬輕按唇角,目光悠長地看定籠罩四周的迷離光影,像是從中分辨出了什麽懷念的麵容,“因為……”
她愛著那個人——
紫霄神姬接下來的那句話,仿佛巨石如水打碎浪潮般嘩啦啦散成回音,一波波巨大回聲砰然打在沈飛霜的心上。
她愛他。
“仙魔大戰、魔道凋亡、親族盡喪、力量不存,在經曆了所有這一切後,她依然做了更讓自己一無所有的事,就是因為她愛他。”紫霄神姬像是說著別人的故事般,聲音溫如流水,“有時我想,她對那個人的愛意,的確比我深刻。”
沈飛霜緊緊抿起唇角,胸膛堵得像是要裂開一樣疼。
能不能流出淚水來?一滴也罷。她這樣問著自己,卻無法感到眼眶上出現半分濕潤。
於是她隻能用那張冷豔的、永遠無法沾染淚光的麵容,靜靜地對著紫霄神姬。
“所以即使一切變成如今這般,也沒辦法。”紫霄神姬輕闔雙眸,尾音緩緩拖長成飄渺的虛聲,“該塵封的都塵封了,該付出代價的也都無法挽回了,還要怎樣呢……”
“那神姬大人你……”沈飛霜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穩住自己略顯破碎的語音,“成為「女媧之柱」的靈體後,就一直守在仙界麽?”
“是呀。”紫霄神姬又那般溫慈地笑開,“我在心裏答應他,要和他一起守在仙界,直到乾坤命運最後的抉擇時代到來。”
“那他……他知道麽?”沈飛霜沉聲道。
“誰知道呢,不知道有沒有這份靈犀呀。”紫霄神姬輕輕撫弄著雪白的耳廓,“他自封融合於「伏羲迷陣」的時候,我都來不及看他最後一眼,自然也沒來得及告訴他,我要守在仙界。”
沈飛霜微微一僵,眼底湧流起無邊的陰影。
“我告訴自己,他靈感神通,大約冥冥中也能知道。”紫霄神姬輕笑一聲,“若不這樣告訴自己,這千萬年的歲月,未免太寂寞了。”
沈飛霜仍是不語,隻是凝靜著眼神看定虛空。
“嗯……好了,我的故事的確結束了。”紫霄神姬認真地想了想,衣袂一飄淩空輕轉,再次結跏坐上蓮台雙袖合一,“該你了。”
“……嗯?”沈飛霜眼神一動,長久凝視虛空的眼前擴散開點點破碎的雪花。
“能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麽?”紫霄神姬輕輕歪頭,揚手撚住空中飛掠而過的一片飄葉。
她一轉手,那飄葉便伴隨一道輕薄的靈光飛向沈飛霜。
沈飛霜輕抬手掌,飄葉便落入了她的掌心。她能看見那上麵淺淡的紋理,像是風長久吹打的痕跡。
應是岩洞出口那裏盤繞的藤條上,隨風而入的葉子。
沈飛霜長久注視著掌心的葉子,它從春生長、入秋凋零,如此輪轉之後,能否記得第一道吹拂在它身上的風?
人,為何要有記憶?
輕歎一聲,沈飛霜輕撚著那片飄葉柔聲道,“我的故事,就算用再普通的語氣說出來,聽去也像是刻意討人憐憫一般。”
“因為太過悲戚?”紫霄神姬淡淡道。
“說它‘悲戚’,還是比說它‘可笑’更好一些。”沈飛霜微微一笑,輕轉心音通入天靈道,“我可以說麽?別講到一半你受不了,在我的靈台裏鬧騰起來。”
“我盡量控製。”明如虹的神魂趴成一片暗光,悶聲說道。
點了點頭,沈飛霜長舒一口氣道,“說穿了,不過是一盤棋局的故事……”
“雖然你給了自己的故事如此尖刻的評價,但是你的眼神,卻告訴了我另外一回事。”紫霄神姬輕聲打斷,目光深長地看定那兩片銀藍色的瞳湖。
“……是麽?”沈飛霜按了按眼角,唇角勾起一絲微苦的弧度,“怎麽到了現在,想到那個人還是會覺得……”
“因為對他有情麽?”紫霄神姬的溫藹言語,卻總是那般直接地刺入人心最深處。
沈飛霜凝起眼眸,長久地看定那秀麵雍容、不悲不喜的紫霄神姬。
“我想我有些明白,神姬大人所說的那位魔道後裔,在那般境況中仍然選擇與那位仙君結合的心情了。”驀然,沈飛霜露出一點潔冷齒光,竟是笑得嫣然動人。
“哦……”紫霄神姬亦是微笑。
“若入了情劫,那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沈飛霜看著眼前那虛無的影子,仿佛能聞到那如瀑銀發間清冷的香氣,也仿佛能感到那影子下一眨眼便會碎裂的,含著爆炸電流的焦氣。
“真的是,永遠都出不來……”沈飛霜雙手按住額頭,像是悼念著什麽一般,聲音裏含上了沙啞綿長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