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馬威

  2009年11月24日。


  17℃的氣溫剛剛好。


  晴空萬里，一陣微弱得無從知覺的東北風刮過，似乎想證實此刻已是冬季。


  不過，冬季又如何？哪怕是天寒地凍，雷電交加，這裡的人們也毫不在乎。


  因為今天是中國足球協會業餘聯賽——全國總決賽的最後一天。


  桂林洋嘉德足球基地，1號場。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人縫中穿過，轉眼已來到禁區弧頂。只見他翻過身，背對防守人員，用身體倚住了對方。


  小夥子十分壯實，如不良少年般，染著一頂血紅色的頭髮。


  他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打算，直接把球敲回給接應的隊友。


  「盯住9號！盯住！盯住！」場邊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正指手畫腳地吼著，「9號！別讓他進去！」


  小夥子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慢慢悠悠撤到中圈，朝中年人的位置走去。


  「喂！」小夥子走上前道：「省點力氣吧。那傢伙盯不住我。」


  中年人一臉錯愕。比賽期間，這小子突然找對方主教練聊天挑釁，也沒人管管？

  小夥子見對方沒反應，又怒努嘴道：「不信試試？」


  中年人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一時竟忘了反駁。眼前的這名球員，正是本屆賽事的最佳射手。儘管早就對他有所耳聞，卻沒想狂妄到這種地步。中年人回過神來，剛想說點什麼，對方已徑自往禁區跑去，一邊伸手向隊友要球。


  自2002年以來，中國業餘聯賽已經連續舉辦了8屆。儘管這是總決賽，卻沒能引起足夠的關注。偌大的球場，只零散地坐著兩百餘名觀眾。


  小夥子名叫陳劍豪，這是他參加的第一屆完整的業餘聯賽。原本他滿懷期待，以為終於能在大眾面前露臉，結果放眼望去，那一排排空蕩蕩的座位，就好像是在嘲諷他。


  「劍豪！」隊友把球傳了過來，見陳劍豪毫無準備，趕緊喊道：「愣什麼！」


  陳劍豪一邊小跑一邊扭著頭搜索場外，試圖找出幾個女觀眾。忽然間，球急劇地打在他小腿上，彈出數米遠。


  陳劍豪這才反應過來，朝隊友惡狠狠罵了一句：「垃圾！有你這麼傳的？！」然後起身想追，卻看見球已經落在敵方球員腳下。


  隊友一臉無辜：明明是你走神，怎麼怪起我來了？

  陳劍豪轉身掃了一眼己方半場，只有三名防守球員，心想沒時間跟他一般見識，便朝他吼了句：「回去！」


  不過敵人可不會給他喘息的機會。只見持球球員完全不作停頓，外腳背順勢一甩，一記斜長傳直插右路。


  隊友心裡窩火，卻也不好發作。右路是他負責防守的區域，還是先撤回去要緊。


  然而，球畢竟比人快。


  敵方邊鋒剛一接到球，便以雷驚電繞之勢，直奔禁區邊緣。


  此刻敵方已有三名球員同時前插，左中右齊頭並進。己方從一開場就大舉壓上，牢牢控制著局面，沒想突來橫禍，根本無法回撤到位。


  只見其中一名中後衛放棄了自己的防守位置，朝持球邊鋒跑去，卻眼睜睜看著對方把球吊向中路。


  剩下的一名中後衛孤立無援，見對手反擊速度如此之快，只得冒險往球的落點跑去，跟對方硬碰硬爭球。


  不料守門員也和他做出了同樣的選擇，直接棄門而出。


  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驟然下降。只見中後衛縱身一躍，試圖頭槌解圍。守門員卻也死盯著球，完全沒有意識到隊友的存在，只顧著往前沖。


  結果不出所料，「砰」的一聲，兩人撞在了一起，雙雙倒地。兩人還沒來得及喊疼，敵方球員便已來到門前，輕鬆捅射入網。


  「操！」陳劍豪見對方球員一股腦兒往場邊飛奔慶祝，不服氣地罵道：「神奇個屁！又沒幾個人看！」


  此時對方一名球員跑了過來，正好聽見他的嘀咕，便拍拍他的肩膀，說：「喲？說啥呢？」


  陳劍豪回過頭，見對方並非自己的隊友，便瞪了一眼道：「干你屁事？」


  對方毫不在意，嘿嘿笑了一聲，伸出手道：「你好，我是陳謹吾，關注你很久了，能交個朋友嗎？」


  陳劍豪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對方，心想這小子沒病吧？比賽正踢著，交哪門子的朋友？不過回過頭想，人家既然說關注自己很久了，沒準是粉絲？於是他生冷地跟對方握手道：「哦，你好。」


  陳謹吾靦腆一笑，問：「怎麼，沒聽過我的名字？」


  古銅色的落日餘暉下，映射出的卻是一張白皙俊秀的臉龐。


  儘管眼前的小伙比自己矮了整整一截，但相比之下，陳劍豪那張黝黑又零星長著青春痘的臉，著實算不上好看。他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但因為陳謹吾給他的感覺不錯，便自然地放下了防備心。


  「呃，不好意思……我不看別人的比賽。」陳劍豪訕訕地笑道。


  「沒事。」陳謹吾很謙虛地表示，「跟你比起來，我就一無名小卒。」


  「哪裡……」陳劍豪剛想寒暄幾句，就聽見裁判在一旁鳴哨，要求所有隊員返場。於是對方沖他笑了笑，朝隊友身邊跑去。


  陳劍豪看著對方的身影，突然回想起剛才的丟球，又嘀咕著罵了一聲。


  實際上，比賽剛進行不到十分鐘，0:1在他眼裡也不算什麼。他只是為隊友的失誤而感到忿忿不平。


  是的，他絲毫不認為是自己的錯，此刻正四處張望著，尋找對方的蹤跡。


  那個倒霉的隊友似乎心有靈犀，也剛好盯著他看，於是兩人瞬間對視——陳劍豪忽然氣不打一處來，隔著人群便豎起中指，嘴裡念念有詞。


  對方見狀，知道這小子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話，但也不敢還擊，只得一個勁兒地揮手認錯。


  陳劍豪見對方認慫，也懶得繼續糾纏，於是走向剛才跟守門員相撞的中後衛，看看人家有沒有受傷。


  中後衛名叫陳劍鋒，是陳劍豪的親生弟弟。兄弟倆同樣高壯，從小一塊兒踢球。原本兩人都踢前鋒，但其實，弟弟的腳下技術十分平庸，大伙兒只是迫於哥哥的淫威，不得不服從。


  後來到了初中二年級，弟弟的身高突然躥升18公分，大伙兒就向陳劍豪提議，能不能讓弟弟改踢後衛，否則白瞎了這麼好的身材。陳劍豪起初並不願意，他總覺得踢後衛是很沒面子的事情，然而轉念一想，弟弟的技術確實太糙，也許後衛更適合他？於是他向弟弟徵求意見，沒想到一拍即合，人家早就不想踢前鋒了。與其在前方出糗，倒不如在防線立功。


  「怎麼樣？沒問題吧？」陳劍豪走過來，往弟弟的胸口輕捶了兩下——這是他為別人打氣的方式。


  「我沒事，倒是隊長……」弟弟朝遠處的守門員指了指。


  「隊長咋了？」


  「剛把手肘給摔了，他說沒什麼，但我看著不像沒事。」


  陳劍豪沉默片刻，然後朝守門員招手表示關心。守門員隔老遠就看到了他，為了讓他放心，便使勁揮舞著雙臂，表示不要在意。


  陳劍豪彷彿看出了端倪，低聲向弟弟吩咐道：「照顧好隊長，別讓那班兔崽子踏進我們禁區。剩下的我來解決！」


  弟弟嗯了一聲，回頭往自己的位置跑去。他清楚，哥哥一旦撂出狠話，就意味著他要發力了。


  隨著主裁判一聲哨響，比賽重新開始。


  陳劍豪往後邁開幾步，隊友看了他一眼，似乎預料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於是若無其事般，向前發球。


  球緩緩地滾動了幾圈。突然間，陳劍豪快步前沖，直接撩起一腳，射門！


  皮球勢大力沉，往對方球門徑直飛去。


  敵方球員頓時一驚：開球就射？


  此時，敵方守門員站在球門右側，正和底線附近的姑娘聊天。這倆是情侶么？陳劍豪可管不了這些，見有機可乘，當然不能錯過。事實上，哪怕對方守在門前，他也準備來這一腳。


  姑娘正好面向陳劍豪，見對方拔腿就射，不由得一聲尖叫，慌張地指著球門。守門員頓覺大事不妙，回頭匆忙跑到門前，擺開架勢，迎接皮球的到來。


  結果不過虛驚一場，皮球偏出很遠，直接砸向了觀眾席。


  只見姑娘罵罵咧咧地跑去撿球，嘴裡抱怨著：「那傢伙……存心的么？」


  原來是球童啊？陳劍豪心裡暗笑。


  陳劍豪見對方被自己擺了一道，滿臉得意，隊友們卻面面相覷——對方球員瞬間就圍了上來，場上頓時冒出一股火藥味。


  為首的正是陳謹吾。


  不過他並沒有衝突的打算，而是直接站在陳劍豪面前，把氣憤的隊友逐個擋回去。


  「冷靜點！冷靜點！」陳謹吾忙著勸服隊友，陳劍豪卻躲在他背後樂呵，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其實這也怨不得人家，開場直接射門，歷來被認為是侮辱性動作。即便是正規的職業聯賽，也多次出現此類衝突。當然，您要真能踢進去，人家無話可說；但要是不進，事情就難辦了。


  「嗶——嗶——嗶——」主裁判一邊鳴哨，一邊慌忙地跑過來，把雙方球員隔開，大聲喝道：「幹什麼！幹什麼！誰敢動手，我就給紅牌！」見雙方推搡得厲害，他又補上一句：「都聽見沒有？老實點！」


  陳劍豪身高184公分，體重78公斤，光看這體型，就不怵任何對手。不過他也沒打算跟人干一架，見裁判上前，確信自己吃不了虧，便把陳謹吾壓到自己身後，昂首走向對方鬧得最凶的球員，挑釁道：「怎麼？還想打我？」


  此時陳劍鋒也跑了上來，自家哥哥受欺負，做弟弟的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他的體型更加怵人，192公分，外加85公斤的體重，儼然一重型坦克。


  對方見哥倆來勢洶洶，裁判也在一旁看著，只好啐了一口道：「待會有你好看！」


  陳謹吾見雙方不敢動手，便趕緊跑向裁判耳語幾句。片刻后，只見裁判點了點頭，沒有出牌，直接向雙方球員示意比賽繼續。


  場上氣氛變得十分微妙，陳劍豪鬧的這齣戲，顯然收到了成效。不過也得虧有陳謹吾的掩護，自己才毫髮無傷。要知道，即便哥倆二人再能打，面對十一個經過訓練的足球運動員，也是毫無勝算的。至於他的隊友們，平常受夠了他的吆喝，斷不會出手相助——能做做樣子已經不錯了。


  於是他從陳謹吾身邊走過，輕聲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陳謹吾的態度已不似剛才那般友好，冷冷道：「別太囂張，我可管不了第二次。」


  陳劍豪背對著他，嘿嘿一笑：「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