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捨棄的團隊精神
本場的三個進球都來自快速反擊,每次由守轉攻,都不超過15秒。尤其是這一回——陳劍豪從接到隊友長傳,轉身,趟開四步,再觀察守門員的站位,到最後射門——總共才用了不到4秒鐘。
陳謹吾對這記失球懊惱無比。他就在陳劍豪的身邊,卻沒有第一時間上去防守。事實上誰都沒想到,陳劍豪會用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解決戰鬥——這可是一記超過40米的射門!
隊友們正在賣力歡呼,為陳劍豪的進球感到驚嘆。但他卻依舊神色凝重地跑去撿球,生怕浪費一分一秒。
算上剛開始的中場遠射,對方守門員已經被陳劍豪羞辱了三次。而每一粒進球,都如同釘在吸血鬼心臟的十字架般,萬箭穿心,將他的靈魂從肉體剝離。
他根本沒看清陳劍豪是如何起腳的,只看見皮球從遠處飛了過來,彷彿乘著雨水驅馳。他的雙眼已被打濕,吃力地昂著頭。忽然間一個星點迅速擴大,在空中劃出一道誇張的S型軌跡,然後重重砸在他的前方。他飛快地撲了出去,皮球卻詭異地彈向另一側。於是他匆忙起身,連滾帶爬地追向皮球。就在他接近撈到球的瞬間,身子竟不爭氣地滑倒在地。
皮球對他的狼狽視若無睹,直接滾進了球門。
就如臣服一般,守門員跪倒在皮球跟前,雙拳緊握,憤怒地捶打著土地。他的雙腿幾乎陷進了雨水混凝的草皮中,全身上下都被浸透。
他驟然想起2002年世界盃,羅伯托-卡洛斯在距離球門25米處罰出一記飛火流星般的自由球直接破門,賽後日本媒體報道稱,該球速達到了149公里/小時。當時的中國隊守門員江津在採訪中遺憾表示:「在我的印象里,球應該飛不出這麼快的速度。」
他只覺得,生平第一次,對一段文字如此感同身受。或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粒進球。
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隊友。偌大的球場,就像褶紙被擠壓成一團,他清楚地看到,隊友們隔老遠地看著他,有人正交頭接耳,似乎對他很不滿意。霎時間一股萬念俱灰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忍不住沖向皮球,狠狠地抽了一腳。
心中依舊憤懣,再一腳!
守門員此刻只想朝著隊友們怒吼:這他媽-的又不是我的錯!
其實他也明白,沒有近距離見識過這類射門的人,是很難得知其威力的。很多人都會自以為是地認為,一旦丟了遠射,就必然是守門員的責任。有時候確實是守門員注意力不集中,或是水平所限。但往往,你是真的無能為力。
世界波已經很難精確描述這類進球,球迷們為之起了一個更霸道的名字:神仙球。
守門員默默地把球撿起,陳劍豪也已經來到他的身後。陳劍豪剛想開口要球,沒想到對方二話不說,就把球遞給了自己。
陳劍豪接過球,轉身就要離開,對方卻喊住了他。
「等等!」守門員走上前,毫無徵兆地問了句:「你是怎麼做到的?」
陳劍豪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後輕描淡寫地說:「我從6歲開始,每天會跑9公里山路。」
「有階梯的地方,我就跳步上去。或者蛙跳。」陳劍豪指著自己肌肉凸現的小腿,補充道:「加了負重的。」
守門員驚訝地望著他,說:「你不應該踢業餘聯賽吧?」
「也是因為下雨不容易打飛……球變重了,下墜就更厲害。」陳劍豪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顧左右而言他。
「不是。」守門員接著問:「你不想去中超試試嗎?」
「不,我想去歐洲。」
守門員看著對方篤定的眼神,扶著頭道:「我服了……賽后給我簽個名,希望以後能在電視上看到你。」
「哦,可以。」陳劍豪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地接納了。
陳劍豪躺著球往回走,途中他看了一眼廣場的時鐘,還剩15分鐘。
至少每5分鐘得進1個球,才能完成范知育的指標。他在腦子裡模擬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卻沒有想到太好的辦法。
實際上,他的思路已經徹徹底底走入了死胡同。他壓根兒沒考慮,這是足球比賽,這不是一個人的戰鬥。
賽事來到這個階段,他的隊友們早就不會跟他置氣。只要他一聲令下,所有人都願意追隨他,為他保駕護航。
就在他絞盡腦汁的同時,不知不覺地,與陳謹吾擦身而過。對方忽然拉住了他,說:「祝賀你,球進得很漂亮。不過我想告訴你,如果你以為用這種方式就能解決我們,那就大錯特錯了。」
陳劍豪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只是用餘光瞟著對方,就好像不認識這個人似的。
「我們?」他沒有把陳謹吾的挑釁放在心上,但是這番話卻引起了他的重視。
所有人都認為,陳劍豪是獨狼。就連他的伯樂范知育,也覺得他孤傲,蔑視隊友,不屑於踢團隊足球。但是,那只是表象。實際上,他的內心深處潛藏著一個動機——他想利用業餘聯賽的平台,去磨練自己的個人技術。用電子遊戲的角度作比喻,他認為,相比殘酷的職業賽場,業餘聯賽是一個最安全、也是最能刷個人經驗值的「練級地圖」。
如果他把這套理論說出去,想必會受到大家的恥笑:這未免太天真了。況且,在這裡踢球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大家都希望有朝一日能邁向真正的職業聯賽,沒有誰甘願犧牲自己,只為了成全陳劍豪的「練級計劃」。
最終他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法,就是把比賽時間分割,一部分給自己,一部分給隊友。通常來講,他會佔20-30分鐘的控球權,主動尋找對手,一個接一個地單挑,突破,最大程度地鍛煉自己的反射弧、應變能力、控球技術以及射門技術。剩餘的時間,他不再參與進攻,只把球交給別人。
自私,卻也為隊友著想。
聽起來十分滑稽,他不得不扮演一個專橫跋扈的角色,使得所有人都不敢幹涉自己,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實踐機會。儘管他原本也算不上是老實人,沒少尋釁滋事,但卻不代表他不知道,足球是一項團隊運動。
他為自己設定了一個極其矛盾的困境,堅守至今。他尊重比賽,尊重任何人,卻不得不露出最尖酸刻薄的一面,去疏遠所有人。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他是真心想在這裡,為范知育贏得一座獎盃,哪怕份量不是很重。
他有信心將2:1的比分保持到最後,然後安心離開這裡。不曾想,范知育卻為他戴上了一個鐐銬——至少贏5個球。
45分鐘內贏5個球?談何容易?想到這裡,他不禁咬緊嘴唇,露出了艱澀的神情。
他下意識地望向場外的教練席,望向范知育——忽然恍然大悟。對了,范指導讓我贏5個球,而不是讓我進5個球!
我怎麼到現在才明白?!
這一切都源於陳謹吾的那番話。陳劍豪心血來潮地搭住了對方的肩膀,把頭湊到對方耳邊,說了聲謝謝。然後轉身向主裁判跑去。
陳謹吾呆若木雞,完全沒搞懂怎麼回事,條件反射似的回了一句:「呃……不用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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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裁判先生,能不能暫停幾分鐘?」陳劍豪朝主裁判伸手道:「要是怕對方有意見,你可以隨便補時。我們無條件接受。」
「你不是……」見這個原本凶神惡煞的小子突然變了個樣,主裁判有點不太適應,卻也不自覺地跟他握手道:「……你可不是想鬧事吧?」
陳劍豪燦笑道:「怎麼會呢?時間不多了,我想跟隊友布置一下戰術。」
「這……」主裁判狐疑地看著他,說:「這……有點不合規矩,要是你們贏了,人家不誤會我跟你們串通嘛?」
「那我們換人!」陳劍豪著急道:「換人總可以吧?」
「……你準備換誰?」
陳劍豪想了想,此刻他不想讓任何一個隊友下場,只好拿自己弟弟開刀:「陳劍鋒。呃……3號!3號!」
「行行……我去跟第四官員說一聲。要替誰上來?」
陳劍豪直接扔了句:「問我們教練!」然後急匆匆地朝隊友們跑去。
「等……」主裁判抬起手準備叫住他,卻見他刺溜一下跑了,便放下手,搖了搖頭道:「怎麼會有這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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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勢漸弱,場上到處是不規則的積水,人們來來去去地踩在上面,盪出片片水花。
陳劍豪向弟弟說了自己的打算,弟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爾後他又讓隊長楊旭鑫召集全隊成員,在自家門前集合。
「你……你沒有開玩笑吧?」聽陳劍豪說完他的5球任務,楊旭鑫瞪大了眼睛道。
「當然沒有。如果一開始就同心協力,估計我們這賽季能進200球。」陳劍豪輕鬆地說道。
「200球?32場?有點吹牛皮不打草稿啊。」楊旭鑫忍不住笑道:「你以為打實況呢?」
「……」陳劍豪白了他一眼,說:「如果這是實況,最多也就是3星級的水平。」
楊旭鑫笑得更厲害了,說:「你小子真夠損的啊。不過倒也是你的風格。」
「你得慶幸能跟我一隊,不然有你好受的。」
「呃……」面對著赤裸裸的挖苦,楊旭鑫只好轉移話題道:「你不是說跟隊友配合會拉低你的表現嗎?這會兒怎麼改變想法了?」
「這種話你也信?你不是第一天踢球吧?」
楊旭鑫被嗆得不知如何回嘴,說:「那你……」
陳劍豪打斷道:「我知道大家都對我有意見,但是別把我當傻子。沒錯,足球是團隊運動,這點連小學生都懂得。所有人都說我自私,傲慢,我也不打算辯解。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這麼踢,自然有我的道理。」
楊旭鑫怔怔地看著對方,他一直把陳劍豪當成小弟看待,直到這一刻才發現,他遠沒有想象中那麼了解陳劍豪。
陳劍豪接著說:「不止是足球,任何運動歸根結底,都應該是技術活。只有頂級的技術,才能產生頂級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