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道是無晴卻有晴
人跡罕至快被人遺忘的桃林深處,原本絕世而獨立的一間小木屋,本就破敗不堪,在一場猝不及防的大火吞噬后,此刻更是化為灰燼,加上接連幾日的暴雨沖刷,這兒僅剩下斷垣殘壁和那烏漆墨黑的青石地板了。
這塗安寺位於深山野林,雲端只在這兒站了一會兒,林間清風徐來,寒氣入體,她打了個噴嚏,聲音在這雨後青山中格外清脆響亮。
見她縮了縮脖子,沉香伸出手替她拉緊了下滑的披風,勸道,「一場秋雨一場寒,下了雨,江都城內的的天兒已漸漸轉冷,雖不明顯,可清晨醒來,小姐你也看到了,那屋外的黃葉卻是落了一地。塗安山地勢高峻,高處不勝寒,小姐還是快些隨奴婢回去吧。」
沉香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沒了聲兒。
她不再去看雲端哀傷的笑臉,向前走了幾步,對著在瓦礫間翻尋的陳皮出聲問道,「可找著了?」
眼前的小木屋根本就是一片廢墟,燒成炭的椽梁柵欄橫七豎八混在一起,十分凌亂。剛下車時雲端不管不顧非要自己進去,攔都攔不住,上台階時腳下不穩滑倒在地,急壞了他三人,陳皮好說好求的這才讓雲端點頭答應,讓自己代她進去。只是他在這瓦礫中尋了好一會兒了,也尋不到什麼是「最重要的東西」?
正著急呢,又聽沉香這麼一催,腳下沒留神兒,一腳踩住了一個黑銹鐵釘,瞬間穿透他的腳掌,鮮血直流。
「啊!」陳皮一屁股蹲在地上,彎腰抓起受傷的右腳,痛苦大喊。
「陳皮,你怎麼樣?」沉香第一時間飛奔而來,小心將他扶到空地上,關切問道。
「先脫了他的鞋襪,用酒澆淋傷口!」雲端聞到血腥味,猛然回神,當機立斷掏出手術包,準備替陳皮拔出鐵釘。
連翹捧著瓦罐,呼哧呼哧快步趕來,就見自家小姐拿出了刀子,向著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陳皮逼近,刀尖泛著冷光,大白天的好不滲人!
「小姐刀下留人!」連翹脫口而出阻止她,「縱使陳皮不顧主僕有別,出手攔下小姐,那也是擔心小姐啊,你怎麼恩將仇報,沒了良心!你不能因為自己是主子,就隨便玩弄奴才的性命啊!這跟忘恩負義的畜牲有何區別?」
沉香已經將酒悉數倒下,陳皮也已經咬住樹枝,就等雲端拔出鐵釘了,此時被連翹這麼一吼,三人的目光或驚詫,或獃滯,或好笑,都齊齊放在了視死如歸,誓要救人的連翹身上。
撫養連翹長大的嬤嬤常說,她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心眼太實在,總是藏不住事兒,為人處世一根筋,誰若是受了欺負,不管認不認識的,她都要上去兩肋插刀,因此,沒少得罪人。
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連翹上次被管家發賣了,就是因為看不慣前主子身邊的管事婆子仗勢欺人,私扣了小丫鬟的月銀,不服氣與那婆子理論了幾句,卻被她記恨上了,隨便找了個由頭就將連翹攆了出來。
按理說,連翹經歷了這麼一事,該是長點心眼了啊,可她吃了那麼多暗虧,仍舊不長記性,今兒直接開口罵了雲端,一句話猶如平地驚雷,將她自己都驚住了。
待她看清陳皮受傷的腳掌時,連翹吞了吞口水,似乎事實真相併非如她所想那般血腥,她這才後知後覺的發覺自己說了多麼大逆不道的話!
「小姐,奴婢錯怪你了,真是該死,您要殺要剮,奴婢絕無怨言。」連翹哭喪著臉,雙眼緊閉將頭歪在一邊,露出雪白的脖頸。
雲端面色平靜的側身望去,卻見她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彎彎的睫毛還掛著淚珠,隨著她緊張的呼吸一顫一顫的,明明很怕卻依然很倔強,雲端無聲長嘆一口氣,為她這份耿直感到無奈。
沉香眼尖,看到雲端臉上終於有了其他表情,長舒一口氣,隨後望向連翹又有些頭疼。這小丫頭平常說話就沒個把門的,在她們跟前隨性而為也就罷了,如今這般出言無狀,不等小姐得空收拾她,沉香自己就想教她點規矩,讓她好好長點記性,小姐本就心煩,成心給小姐添堵不是?
「罷了,此事是我考慮的多有不妥,還好連翹及時阻止,這才避免我險些釀成大錯。」雲端抬眼望向陳皮的傷口,反省自己,「若是貿然拔出鐵釘,又無止血藥物,不等回到杏林苑,陳皮就要失血而亡了。」
「那該如何是好?總不能放任不管吧?」沉香將目光從連翹身上移開,望著雲端擔憂問道。
雲端站直身子,歪著頭閉眼頓了頓:「先出了桃林,找到馬車上的緊急藥箱再說吧。」
她剛才聽聲,似乎是誦經祈福聲,念得《大悲咒》該是超度逝者亡靈的,也就是說,整個塗安寺僧人都聚在前殿,後院空無一人。
而陳皮就將馬車停在後院外牆邊,她若是從後院角門進去燒水,也不會擔心有人發現了。
就這樣,雲端一行人架著陳皮回到馬車上,連翹去燒水,沉香找紗布,陳皮就著水將她自製的「麻醉藥」咽下去,待藥效發作,雲端很快就將陳皮腳掌的鐵釘取了出來,並且縫了針。
「啊!」縱使有麻醉藥也減輕不了全部的痛苦,陳皮經那剜肉之痛,咬碎樹枝慘叫一聲,最終還是昏了過去。
他臉色蒼白,為忍那切膚痛楚,竟然將自己的嘴唇都咬破,慘不忍睹。
吩咐連翹趕著馬車將陳皮送回去后,雲端在沉香的陪伴下來到正殿,跟在眾人後面誦經祈福,祭拜那位老爺爺。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
慈心大師排在首位領著眾人誦經,低他一列的是位年老的僧人,鶴髮童顏,孩子氣的舉動襯得他越發和藹可親,他似乎感到誦經很無聊,毫無形象的打了個哈欠,淚意泉涌,趁著大夥閉目念經以為沒人注意他,摳著腳慵懶躺在圓座上呼呼入睡。
除過這位特立獨行的老僧,整個正殿跪著的人都安安分分的誦經,看這架勢,儀式一時半會停不了。
「哎呦,我的膝蓋,疼死了。」在雲端前面跪著的一個小沙彌以掌撐著地,來減輕膝蓋的負擔,抱怨道,「桃林里關著的可是朝廷欽犯,平日里就鬧騰的不得安生,如今他死了,也不讓人好過。」
緊挨著他的另一個稍長一點的小沙彌聽到他的抱怨聲,怕他被住持抓住念經偷懶,壓低身子偷偷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慎言,你小心一些,上次剛被住持抓住偷吃那位老施主的飯食,抄了二十遍《妙法蓮花經》,怎的還敢偷懶?」
《妙法蓮花經》整本經書共有六萬九千五百五言,將近七萬字啊,僅抄了一遍,慎言就抄斷了十根毛筆,廢了五個硯台,手都快毀了,更別說整整二十遍,差點要了他半條命啊,提起這事,慎言就恨的牙痒痒,「慎行師兄,你也別在這假惺惺,明明是你跟我說的那老傢伙已經死了快一個月了,死人還能吃飯啊,他不吃還不讓我吃啊。」
「噓,此話確實不假,可你也不能說出來啊。」叫做慎行的稍大一點的小沙彌聞言大驚,慌忙瞧著周圍並未有人注意到他倆,這才趕忙捂住他的嘴小聲告誡,「你忘了住持是怎麼交代我倆的?這件事要爛在肚子里,死都不能說出來,若是讓人知道那位老施主是被我們塗安寺苛刻致死的,後果不堪設想……」
這場法事足足舉行了三個時辰,雲端也跪了三個時辰,她一直跪在不起眼的角落,加上僧人沙彌身量都高於她,將她堵得嚴嚴實實的,很難發現她的存在。
因此,雲端從頭到尾聽完那倆人的對話,還能不被人發覺。
「原來如此。」走出塗安寺后,雲端望著西邊雲間的亮光,放佛能夠看到太陽,照亮世間黑暗,令人恍然大悟。
沉香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東邊灰濛濛一片似要下雨,西邊卻仍有暈黃輪廓,說是陰天卻有晴天,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