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獵場(三)
蘇嵐醒來的時候,她已是回到了下榻的院落,房中一盞琉璃燈,隔著蒙蒙窗紗,室外已是一片昏黑,她眨了眨眼,外室堂屋裡似乎端坐著一人,那身影模糊,看不分明,她嘆了口氣,以左手切上自己右腕的脈。
「阿遠?」蘇嵐揉了揉額角,只覺得渾身乏力,連起身也是不願意的。
「您醒了。」外室響起聲音,那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進內室,從溫著的小翁里倒出一盞水來,又給蘇嵐腰后塞了個迎枕,將她扶了起來。
蘇嵐喝了一口,是紅糖水,皺了皺眉,卻還是一飲而盡,這才笑了笑,對那人說:「情形怎樣?」
晉容淡淡一笑,「我給您把了脈。您這幾日身子虛又思慮過重沒撐住,太醫都去瞧三爺了,酈遠便喚了您的軍醫過來,給我做了幌子。
蘇嵐點了點頭,「跟上面怎麼說的?」
「說您臂上被劃了一下,傷口不深,幾日便可見好。」晉容緩緩道,「左右當時衣裳穿得厚,誰也沒看分明,場上又亂,您一昏過去,也就無人說什麼了。」
蘇嵐無奈一笑,道:「到底還得做做樣子。你來了,便是還有其他事情吧。」
「我帶了封信給您。」晉容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蘇嵐接到手中,便嗅到了那隱隱的琪楠香味,眉頭隱隱皺起。
「他還有臉叫你給我帶信。」蘇嵐對著琉璃盞,將手中信封拈到額前,光線透過信封落在蘇嵐的臉上,漫不經心的笑容叫晉容無法把握她的情緒。
「是託人送到銀樓的。」晉容道,「我便直接帶回了京城。」
「您可知道,他與齊國穆氏私下接觸。」晉容原是靠在圈椅上的,卻也是坐直身子,認真起來。
蘇嵐聽到「穆氏」二字,臉色愈加難看,下意識地用手撫了撫眉心,嘆了口氣,道:「他從來都不是什麼善類,我啊,是知道的。」
「這事未必像您想的一樣。」晉容聲音輕緩,如溫水流過蘇嵐耳中,「他不是才送了您一份大禮?「
「我都要以為你是他的說客了。」蘇嵐將那信紙放在枕畔,倒是輕笑起來,「司徒安仁那倒是不急,且放一放,待我當面與他說一說。且說說,齊國。」
晉容聲音依舊輕緩,卻叫蘇嵐猛地坐了起來,愣愣不知所措,「齊朗早就知道你還活著。」
蘇嵐長發未束,從肩頭蜿蜒而下,垂在胸口青色錦緞綉臘梅的被子上,燈下容顏尤美,卻叫晉容看的一片凄惶。
「我也未曾想過,這事能捂得住多久。」蘇嵐緩緩垂下眼帘,掩住眸子里的無措,倒在迎枕上,」他何時知道的?「
「兩年前。」晉容微低下了頭,「是屬下失職。」
「那又為何此時提起。」蘇嵐嘆了口氣去瞧他,眼光里已是一片冷意。
「我這次回京前,在松風樓。」晉容長長地嘆了口氣,「見了他。」
晉容一直低著頭,不敢去看蘇嵐臉上的神色。半晌后,才聽見蘇嵐道:」你此時才告訴我,大概是不大緊要吧。「
晉容愣了一下,神色變了幾變,卻是拿出一個錦盒,話也不說。
「你走吧。」蘇嵐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我乏了。」
室內再次回復寂靜。蘇嵐緩緩拿起那隻錦盒,指尖不住地顫抖。觸到玉鎖片的時候,她似是不堪重負的長嘆了口氣,打開了盒子。
一隻九鸞釵靜靜地躺在盒子里。她將那隻九鸞釵拿了起來,想要插在自己的發上,卻發覺自己已不會梳女子的髮髻。
不由得苦笑著倒在身後的迎枕上,手卻用力攥緊那隻九鸞釵。
她曾那樣奮不顧身地愛過他,於是,恨他時,粉身碎骨亦不能償。
——————————————————————————————————————————————
晨光熹微,蘇嵐將蓋在臉上的信紙,丟入床前的鎏金獸首銅爐。頃刻,只餘一室琪楠香味慢慢送入室內。
「我以前曾在書里讀過個句子,叫『寂寂空庭,一爐沉香如屑』。」蘇嵐聽著身後的腳步聲和輕微杯盤響聲,便轉過身去,對酈遠露出個笑容。「琪楠木何其珍貴,比沉香還要奢侈幾分,世間也只有司徒一人會拿來做信紙。」
「我呀,只聽過,『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聞鶯』。」酈遠將手中食盒打開,為蘇嵐布上早飯。一碗小米粥,一盤花捲,幾塊桂花奶糕,一碟香菇油菜配上幾碟醬菜,還搭了份糖芋艿,比之京城蘇府簡陋了許多,但件件都是蘇嵐慣常愛吃的。
「哦?你何時聽過這句子?」蘇嵐才要拿起糖芋艿,卻是有些訝異地看向酈遠。
「去年平京城熙春詩會,您便是拿這首去參的會,彼時雖是和周國對陣輸了,卻拿了詩魁,您不會忘了吧?」酈遠給她擺了副象牙筷,「當時您還跟司徒岩若放狠話說,戰場上輸給他了,您自可奉旨填詞去。」
蘇嵐聽到這,卻是失笑。若說穿到這有什麼好處,大概便是成了海量詩詞的第一作者,信手拈來,也是文華無雙,每每她又「剽竊」出了首新曲,一時天下盡傳唱。
「那康延慶的老母和妻兒都被國公爺料理妥當,料他也不會反水。」蘇嵐招呼酈遠在面前坐下,聽他細細說話,「晉先生那對了賬簿,上個月他那入賬五萬兩銀子,燕國莫公子那去了年節上下走動的銀子入賬九萬四千兩。」
「九萬四千兩?」蘇嵐喝了口粥,頗是興奮,「不是販茶的時節,怎的入賬這麼多?」楚國小康之家一年五六口人的嚼用也不超過十兩銀子,她自個一年的俸祿也不及兩千兩,而楚國可是諸國之間最為富庶的國家了。
「咱們雲和銀樓這月入賬最多,自個佔了快五萬兩。」酈遠笑了笑,「朝雲還頗是怨念,說咱們多得是一件千金的首飾,怎的賺的這麼少。明月樓和成衣也入賬了快兩萬兩,還不是年節鬧得。」
「既如此,吩咐下去,叫朝雲和晉容參謀著,自他們幾位大掌柜以下,咱們上下都要賞,賞多少他們自己擬個章程就是了,我不耐煩管。」蘇嵐倒是頗為興奮,可轉瞬就變了臉色,「只晉容一人不要賞。」
「是。」
「今日有場好戲要看。」蘇嵐說著便站起了身,示意酈遠自己已經吃飽了,「如今局勢正緊,齊國周國,暫不要理會。三爺不登帝位,我就永遠受制於人。」
納蘭瑞和蘇嵐的轎子一前一後到了演武場,由王妃攙扶著的納蘭瑞和剛剛下了轎子的蘇嵐臉色蒼白的如出一轍,使得周遭本就無甚交談聲的馬球場愈發安靜,此刻,可聞針落。
蘇嵐今日一身暗紅色長袍,手臂上為了謹慎,已是貼身纏了血染好的紗布,還能聞到隱約的血腥味和金瘡葯混著的特殊香氣。腰間束赭紅色腰帶,正中是一塊白玉重瓣蓮花,外罩一件黑色廣袖對襟長衫,衣襟上以銀線綉蓮紋,與腰間蓮花相映成趣。因她未行過冠禮,故而髮飾簡單,依舊以一根墨玉簪子將長發束在頭頂。本就蒼白的臉色,被這暗紅色袍子一襯,顯得愈加蒼白,更叫眾人心中不安。
納蘭瑞笑意溫和地叫那上前關切的一眾人等散去,帶著蘇嵐一行,上了演武場高台,御座尚且空著,可左側長案后太子已然坐定,見得他上來,面色一沉,竟是比納蘭瑞還要蒼白幾分。
「老三,傷勢如何?可好了些?」太子說著這關切話語,語氣卻是極為僵硬,眼神虛飄,神色里染上了幾分焦慮。
「托皇兄的福,臣弟不過是皮外傷罷了。」納蘭瑞笑了笑,在王妃的攙扶下只欠了欠身子,倒是王妃禮數周全地對著太子行了福禮,道:「王爺有傷在身,無法給殿下行禮,妾在這賠罪了。」
眾臣見此,倒是心中讚歎,瑞王夫婦向來仁厚,王妃王氏更是宗室里出了名的賢德,旁的婦人此時對太子這個有極大嫌疑傷自家夫君的人,就算是尊別有序,也怕是難有笑臉,她卻依舊如此謙和,禮數周全,便是正在京城養病的太子妃也難以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