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黑白棋子(二)
回京后的第五天,皇帝病勢沉沉,已是連罷了兩次朝會,這年後開筆之期一拖再拖,攪得這本就詭譎的京都形勢愈發複雜起來。
第三次送上拜帖之後,鄭彧終是得到機會來蘇家見自回京后再未露面的蘇嵐,揮退引路的下人,鄭彧沿著青石路徑,向著蘇嵐所居的院落深處的酒室「當廬」而去。踏入蘇嵐院子時,鄭彧只聽見風吹著竹葉沙沙作響,此處院子被蘇嵐題名個園,正是因著這千根碧竹。而在地處大陸北方的楚京,也唯有此處有四季常青的修竹,只這一處便可見蘇家之巨富與豪奢。
這隱匿於竹林之中的小屋,此刻白霧蒙蒙,空氣中浮著辛辣的芳香氣味,這氣味清冽卻並不強烈,那白霧中央,有男子低低說話的聲音,和蘇嵐極為舒朗的笑聲。
「我說蘇嵐你這個小人。」鄭彧嘆了口氣,終於踏過了這小屋門檻。雖是午後,這室內依舊光線晦暗,琉璃盞被隨意擺在灶台之上,方才扼住他喉嚨的酈遠此刻正蹲在地上燒火。
被稱作小人的蘇嵐,正趴在大罈子邊沿,細細品味那酒麴的味道,聽見了他這一聲,才緩緩放下手中木勺,轉過身來,道:「你竟然來了。」
聽了這話,鄭彧只覺得自己的臉大概比鍋底還要黑一點。
蘇嵐帶著他踏入了一側的耳房,又轉入一條暗廊,這條暗廊修成了斜而向上,並不通透,只是兩側鑿出了鏤空海棠花窗,透過那鏤空花紋,可見身側那覆著白雪的翠竹累累。暗廊盡頭便是一個小亭,那亭子修在假山之上,旁側又有明廊,過了那明廊便可見這大片假山之上盡頭三間廂房,竟是那竹林另一側的木質小樓延伸出的一部分,而那小樓本身就是橫在水面上的一處水榭,這一組建築造型頗為宏大,卻又精緻非常。
鄭彧嘆了口氣,卻是不由得的讚歎道:「我雖來往許多次,可你這酒室,確實建的精巧至極。今日細細看去,卻覺得這風格和京城那家映雪樓頗為相近。」鄭彧說完這話,猛地看向蘇嵐,此時蘇嵐已是進了那廂房中,陣陣暖風吹來,鄭彧也才覺出這室外的寒冷。
不同於方才那間小屋,這三間廂房建的極為精巧,屋中極為明亮,幾排高大的架子將這間酒室與其他兩間廂房隔開,那高大架子上,擺著各式的酒罈和酒器,牆上則懸挂著幾幅山水,那山水畫倒未見得多好,可上面的題字,卻真真是極好看的字體,一筆一折力道遒勁,極有風骨,卻又纖細秀美,正是名揚天下的瘦金體。
「蘇嵐,你這字寫得真是愈發好看了。」鄭彧順手在蘇嵐的酒架上拿出一套汝窯酒器,放在鼻尖嗅了嗅,道:「呦,竟是酡顔。你什麼時候學會釀這個酒了?」
蘇嵐笑了笑,卻是不知從何處提出一個四層的食盒,道:「我一早就料到今日大抵會有貴客登門,沒想竟真被我料准。」
「妙極。世人都說,這瘦金文體乃徽宗所創,卻在你蘇隱之的手中變化萬千,早已超脫了原體,真該叫你這字,蘇體才是。」鄭彧抿了口酒,又道,「可他們哪裡知道,你這人若是對什麼上心,尤其是這風雅之事,皆能做到極致,哪裡僅僅是書法一道。」
蘇嵐微微一笑,卻不言語。鄭彧這才細細看她,卻見她今日未著往日的重錦華服,只一件青衫落拓,淺笑盈盈不說話時,竟真如竹林高士。不似往日那艷極處雌雄莫辯的絕色,卻自有凜冽風骨傲岸。
「嘖嘖,見你一襲青衫,竟真有幾分得道高人的仙骨,這寬袍廣袖,做道士想來絕對是禍國的妖道,大抵皇帝也能被你蠱惑的一心去求長生登仙之道。」鄭彧笑了笑,「我真是對你那師兄王愫,好奇的很。真想見見這位仙人丞相究竟風骨清冽到了什麼模樣。」
「他啊,青衫磊落,可心比誰都黑。風姿卓越不假,亦是談笑間殺三人的主。」蘇嵐笑了笑,道,「喏,和咱們玄郎某些時候像的很。」
「若天下為棋盤,你自然是那白玉雕成的白棋。即使攻勢兇猛,亦是世人眼中天光照徹的風姿清越,喏,你那師門中人,大抵都是這般。」鄭彧將手中酡顔推至蘇嵐面前,「而玄郎那般的人,便是墨玉棋子。先手為棋,即使胸中丘壑萬千,也是世人心中那深不可測天光盡頭的千年寒潭。」
蘇嵐猛地抬頭看他,袖袍一抖,酡顔傾灑在她寬大衣袖之上,馥郁香氣一時濃郁非常。
「天地若棋盤。」蘇嵐微微低頭,似是在拂拭袖上濃酒,「做那黑白棋子的人,該多苦啊。」
「你告訴我,三爺那落子可定大局的黑子到底是誰?」鄭彧的語氣亦是尖刻了幾分,帶著少有的咄咄逼人的強勢。
蘇嵐那擦拭袖子的手不可察覺地一顫,卻是昂起頭直直看向鄭彧,微微一笑,道:「我哪裡知道,你自己去問三爺不就得了。」
「張平這一癱,不過三五日間,張家便隱隱顯出分崩離析之勢,故而不是他。」鄭彧的目光牢牢鎖在蘇嵐那張平靜的臉上,「李家乃是東宮母家,等閑不會反水。那麼,這答案昭然若揭。」
「鄭郎。」蘇嵐嘆了口氣,「你怎麼就肯定,那人一定在東宮身邊呢。」
「否則呢?」
「可定大局的棋子,未必真是個大棋啊。」蘇嵐笑了笑,「我兒時學棋,師傅說,天元一處,非到後來不可下。可我偏愛先手天元。往往天元可定勝負,可天元哪裡是大棋,興許是臭棋也未可知。」
鄭彧聽了蘇嵐這話,越發用那一雙眼直勾勾地瞧著她,似是要勾破她那張美人皮去瞧瞧她內里是何等心思。蘇嵐見他這副模樣,倒也從容,只因著這面前之人乃是鄭彧,而她向來知道如何能將他糊弄過去。
「我便知你今日不單單是為我的酒而來。」蘇嵐笑著給鄭彧倒了滿杯,「京中局勢複雜,可是叫你苦惱了?」
鄭彧聽見蘇嵐這話,倒是重重地點了點頭,拿起酒杯,卻又嘆了口氣,道:「你未曾親眼見,實在難以想象張家如今那雞飛狗跳的模樣的。」
蘇嵐見他開口講這事,便知他不再糾結上個話題了,倒也微笑著聽著。這幾****雖足不出戶,可憑著那一隻只飛進飛出的信鴿和無數報信之人,她對這京中形勢只怕了解更甚於鄭彧。
「哦,張桓可仍舊佇立未倒,他家便是內里有人起了心思,竟也真敢拿到檯面上來說?」蘇嵐從食盒裡取出一碟子藕片來,那混著茶葉和梅子汁的味道霎時充滿了整間房。
「這才是精彩的地方。」鄭彧登時拿起面前的竹筷,便夾了一塊放入嘴中,才笑著道,「你這下酒菜同酡顏般配的很,嘖嘖,都說君子遠庖廚,你偏愛琢磨這些東西。」
「我向來不是君子。」蘇嵐笑了笑,卻不理他,只叫他繼續說下去。
「張平自回到京城便清醒過來,以他那炮仗性格,又哪裡能接受自己癱了這事,很是鬧了一陣子。張桓倒是穩住了他的脾氣,可他到底是絕嗣了,你說怎的,竟折騰起自個的夫人來,直說她只生了女兒如何如何,鬧了好久都不停,把他夫人委屈的直接回了娘家。」
「他那夫人算來也是玄汐的堂妹,世家這輩缺女兒缺的緊,她倒也是十分金貴,可見張平真是昏了頭。」蘇嵐搖了搖頭,「平日里他與這夫人也算是情深意重,成婚三年無子,也不納妾,如今大概是後悔了吧。」
「後悔有什麼用?」鄭彧嗤笑了一聲,道,「若他當真立得住門戶,招婿又不是不可以。偏張桓一大把年紀,卻得面對這內憂外困的局面,實在可惜。他堂弟張澎,如今呼聲正高,隱隱有取而代之之意。」
「東宮手中最缺的便是兵權,自高州出事後,更是如此。」鄭彧繼續說道,「如今張平癱了,東宮自然不肯讓這大權旁落。」
「張澎,張澎啊。」蘇嵐笑了笑,「那爺的意思是什麼?」
「京營都督出缺,他一直暫代,大概是要扶正了。」鄭彧笑了笑,「你看如何?」
「那便遂了東宮的心意也無妨。」蘇嵐搖了搖頭,「可惜啊,文人就是不適合玩這些陰謀詭計。便是一萬個京營又如何,哪裡比得上張桓一人。這時不雪中送炭也就罷了,偏偏玩落井下石的把戲,叫我說他什麼好?」
「可我瞧著張澎卻不是個善類。」鄭彧嘆了口氣,「倒是比張平聰明多了。」
「可他又不是張桓的種。」蘇嵐搖了搖手指,笑的一臉輕鬆,「張平若死了還好。如今,你且想想,若你是張桓,瞧著自己往日風光無限的長子如今失卻權力躺在床上,自己瞧不上的,卻擁有了屬於自己兒子的一切,他心裡能好受?便真是口口聲聲家族至上,又怎麼可能沒有半點私心。張桓這,他便是得罪透了。」
「張桓若真是這般厲害,又怎麼能由得張家到了今天這地步?」鄭彧這語氣中滿是遲疑。
「昔日他瞻前顧後,如今怕什麼?」蘇嵐嘆了口氣,「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張桓這支已是絕嗣,便是張家沒了,同他還有什麼關係?行事沒了顧忌,自然就不一樣了。」
「況且,李家可不是溫文爾雅的喬家。」蘇嵐將手中酒杯猛地放到桌上,「他們家,可是禿鷲。」
「張澎。」鄭彧念了幾遍這兩個字,卻是抬頭看向蘇嵐,「你和他是有私交的,那顆黑棋?」
「我可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