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廬山真面(三)
蘇嵐瞧著玄汐霎時便紅起來的耳朵,唇邊勾起一絲顯得極是蠱惑的笑容。
「真可惜,今夜之後,即使你仍以男人間的坦蕩對我,我卻不能再以同樣待你。」
蘇嵐低低嘆息一聲,極是誇張。眼圈猶是猩紅,臉孔也依舊蒼白,玄汐卻覺著,那張與自己,湊的極近的臉,此時的笑容,竟是如此真實的張揚。
那是一種從未在蘇嵐臉上見到的神情。笑意張揚而叫人心折。
「顯立二十一年,把我的人生隔成兩半,如同前世今生。」蘇嵐又縮回身子,依舊跪坐回去,身子已是僵硬的玄汐,卻是微微地向前動了一下,「其實蘇顏就是死了,我的心死了。」
「我的人生里,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種情感。」
「恨和恐懼,使我感受尤為深刻。」
「只是這一剎那,十方菩薩,九天神佛,還有長生天,都可為證。我的心裡,竟有著我無法形容的喜悅。」蘇嵐低低笑著,說出話時,才覺得嗓音一片低啞,竟是帶著幾分哽咽,「四年來的每一天每一夜,我都被恐懼支配。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煎熬。我爬的越高,就越擔心墜落。擔心因為我是個女人,就墜落下來,粉身碎骨。」
「這一剎那,你戳破我這張臉。」
「或許,日後煎熬的就不再是我了。」
玄汐看著她臉龐上,緩緩流下兩行水漬,她卻仿若未覺。在這夜裡,他忽而感覺,煎熬的人,也許是自己。
只是,她臉上那似是竭力遮掩仍不自覺流露的凄苦,卻襯不上,那雙眼裡的平淡。
「你說的對,如今之時,我頗為煎熬。」玄汐低低一笑,片刻的憐惜與恍惚,都化在這屬於政客的微笑之中,如同沉入深海,「說了這樣多的話,無非是想要我一句承諾。」
「男人之間或是男女之間,其實都一樣。」
「無非是東風壓倒西風,或是西風壓倒東風。」玄汐繼續笑著,那一雙眼卻是銳利無比,直直對著蘇嵐那一雙瞧不出任何情緒的鳳眼。
「可你我之間,歸根結底,你生死皆在我一念之間。」
「畢竟,在所有知悉你身份的人中,只有我,與你之間,毫無情分。」
「你我之間全部的聯繫,都不過是你這四年時光。我不知蘇顏是何等樣子,我也不會對蘇嵐又任何憐憫之情。」
「所以呢?」蘇嵐亦是平靜地說道。
「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會叫你如此墜落。」玄汐唇邊微笑忽而一收,可眼神卻是明亮,「我不知道原來的蘇嵐是什麼樣子。我只知道,顯立二十二年之後的蘇嵐,不應該如此墜落。」
「但我要她記住,我不是君子。」
「多謝。」蘇嵐輕嘆一聲,卻是背脊一彎,袖袍舒展,緩緩貼首於氈子上,對玄汐行了一個拜禮。
無人瞧見,她垂首時,從眼眶掉下的那一顆淚水。落在氈子上,轉瞬卻又消失不見。
玄汐雖是微微吃驚,卻也並不詫異。只是,她竟能將身段放的如此之軟,倒是叫他佩服。
蘇嵐直身之後,玄汐亦是還了半禮,道:「隱之。」
垂首躬身,都一絲不苟,君子端方,卻也如是。
「你聽,草原上起風了。」蘇嵐眉眼間竭力勾起幾分笑意,平視玄汐,「你能分辨,這風是從哪裡來的嗎?」
「風聲其實是人心底的聲音。」蘇嵐不待玄汐答話,便自個開了口,「哪裡慾望難平,哪裡便會起風。」
「顯立二十二年,我走上大楚朝堂的那個早上,風聲呼嘯。」
「或者說,從前一個冬天,我就知道了,風是從哪裡來的,我也知道,風,從不會停止。」
「這是一條何其孤苦的路,我從來都知道。如行在懸崖峭壁,一陣風來,或許就會粉身碎骨。」
「但我寧願如此。因為無論多艱難,我都站在世間高處。」蘇嵐閉上了眼睛,卻發覺此刻,她如同表演一般的剖白,竟也能流下眼淚。眼淚如同一種道具,是這世上,最鋒利的武器。
「我跪在階下,仰望一個擁有半壁河山的人,是何等卑微。其實,我心中,也是慾望難填的。我寧願死在跌落的那一瞬,也不願匍匐塵埃。」
她的一字一句,皆是只為玄汐一人講起,刻意而叫他無從躲閃。
因為,這是一個女人,對待男人的態度。她勾起微笑,任淚水,砸入嘴角。
她緩緩站起身,道:「你知道我身子不舒服,先走了。」
「我與你一道回去。」
「那又何必在此處見面?」蘇嵐低低一笑,「不過,你今日放我一次,來日,我也會放你一次。我不會,欠你人情的。」
馬背上風聲呼嘯,蘇嵐回頭去看,玄汐仍站立原地。
她唇角的笑意,竟有幾分殘忍的味道。寧安縣主,曾是世間男子,最無可抗拒的女子。既然,玄汐眼前的是蘇顏,那。
「我便叫你,無處可逃。」她喃喃道,眼裡霜色如刃。
玄汐直到她身影消失不見,才又緩緩坐回原處。那壺中紅茶早已冷透,身側那條不知名字的河流,發出汩汩的流水聲音。
他自嘲一笑,不知這夜裡,到底是西風壓倒了東風,還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他只知道,蘇嵐的姿態與他所想,相同卻又不同。
她是如此冷靜,甚至是殘忍的,在慌亂之後,片刻便又以那樣高傲的姿態迎上他。
只是,她依然會慌亂,依然會流淚,依然留存著,屬於那個他一無所知的蘇顏的殘影。
蘇嵐亦或蘇顏,之於他,似乎也並無不同。無關男女,那個人都是光華璀璨,都是心狠手辣,都是居高臨下,帶著那高傲的輕蔑。
他緩緩站起身來,倒是低低一笑。前日他還在思索,這趟西北來的可是值得,這一瞬,倒是可以肯定,值得的很。蘇嵐,可是比那京中的朝廷,寶貴的多。
他瞧著西邊,那裡是楚國的方向。即使只從邸報的隻言片語中,他亦不難猜測,此時的京兆已是再度陷入漩渦之中。
畢竟,那裡永遠都是,風來的方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