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因果之血願(下)
草叢后的衛飛只覺胸口鬱悶堵塞至極,直想大吼一聲,但不知剛才陳楓在他身上做了什麼,拼盡全力四肢仍然無法動一動,一口氣憋到了極點,想動動不了,想喊喊不出,忽然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星光點點,恍恍惚惚中,一個頭帶掛皮小帽的小人一閃而過,口中還發出「吱吱」的聲音,緊接著胸口一暖,暴櫱之氣忽減,眼前似乎有人沖他一笑,只是這人太過普通,普通到衛飛雖然看清了他的面目,卻仍然記不住,隨後,幻象徒生……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輕輕的一句話,卻響徹遍野。鐘聲梵唱間,地藏王菩薩輕輕閉上眼,頭上升起七色光芒,繞山一周消失不見。然而坐化后的他,面容如常,服色紅潤。宏願寺眾僧齊宣佛號,不喜不悲,滿山遍野朝聖的人群齊齊伏拜在地……
山風呼嘯,他端坐在石塊之上,一動不動,回憶如下面山谷里變幻的雲霧一樣片段片段的閃過。當日,他也是親眼目睹了地藏王菩薩肉身成佛,那一刻除了七彩霞光,天地間還有異香撲鼻,但除了這些吉祥之應外,他卻在地藏王臨坐化前的那句話里忽然有所領悟。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他反覆念著這句話,雖然在此枯坐了已有半年之久,每日里看那日升月落,漫天雲霞都花成佛光萬道。可是此刻大腦里又再迷茫起來,願力是非神通可比,可究竟如何立願才能感召佛法之妙呢?
越想越覺得煩躁,彷彿手持一個百寶箱,卻無力打開一樣,胸中鬱悶之極……
「佛渡有緣之人,只是沒想到那日領悟地藏王菩薩無上願力心法之人,竟只是個山門下的居士……唉!實不知是幾世修來這樣的慧根。」說到這裡,百度的臉上神色複雜,旁邊靜聽的陳楓都忍不住想替他嘆口氣。
百度果然嘆了口氣,「這位居士親眼得見地藏王菩薩坐化而肉身成佛的天降異像,又悟得願力之秘,受佛法感召,竟然一個人在後山辟關苦修,只是他平日砍柴為生,以養妻兒,大字識不得半個,雖然慧根深種,但 一沒根基,二無良師引導,又有家室牽絆,佛法精深,合天地之理,又怎是他一句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以悟得?
況且他為人老實本分,這樣的人原本福緣深厚,不然也難悟願力心法,但一旦陷入需大智慧方能頓悟的佛法之境,就顯出弊端,直性心腸,最易走入死角。」
不知道想了什麼,百度搖搖頭繼續說,「佛門修行講究四大皆空,清心寡欲,故有戒律,以絕犯塵俗世的牽繞,使之更快的進入定境。由靜入定,定能生慧,故定力實乃佛門修行之根基,所謂斬斷塵緣,只是為了後面的種種劫。
那位居士自以手握地藏王菩薩的頓悟心法,但卻少了靜定的基本,唉!就算他層層修起,心智上也有了魔障,恐怕難在定中過劫。但他不知怎的,竟也想到了煩惱之源是為塵緣未了,心有牽挂,無法靜下心來立那無上之願……」
老郭忽然嘆了口氣,「塵緣未了,是為緣法未盡。我也是這樣啊!雖然現今門派之觀大有改進,早已沒了正傳之分,但我為塵緣所累,於道家金丹大道滯留不前,屢次錯失火候,只空耗了20餘年的光陰。」
陳楓一笑,「得道未必是福,無道也難說無福。」
老郭不以為然,「修道之人莫不以得道為果,否則如此苦修為了什麼?」
百度深深看了陳楓一眼,看來神秘飄渺的旗門果然不虛,那麼也要當真如門中所言,想辦法留住這個旗門傳人了。
這是他不知道,這個旗門的傳人其實對修行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在他眼中陳楓充滿了玄機的話語,根本就是陳楓真實想法。
百度禁不住合十,「佛法果然微妙,佛心亦萬千。」
陳楓又冒出一句:「何為佛心?」
百度一楞,想了想,小心回答:「悟三界之秘,徹人世苦痛,登極樂之境。」
陳楓又問:「何為佛境?」
老郭一邊不耐煩的說:「別在這個時候打玄機了。後來發生了什麼?那人既然悟到了本源,只是他要怎麼做才能不受紅塵煩擾,他都舍妻棄子了還能怎樣?」
老郭的幾句問話讓百度的臉上肌肉抖動了幾下,「那居士原本只是山中樵夫,過著普通人陪妻伴子的生活,他於後山苦修半載,忽然察覺阻礙他成佛的就是他以前最為注重的家人,於是他……」
「於是他終於正式剃度真正皈依?」
「倘若如此那就好了。」百度的聲音顫抖起來,「這世間便就不會有了血願……」
這時的衛飛渾身發抖,兩隻手抓住草叢,眼前諸般幻象如同親臨感受歷歷在目,幸虧先前陳楓以鬼門十三針封住他,否則恐怕已經狂暴。
「一擔柴是十個銅板,苦些累些,用不了多久就能給你買個鐲子呢!」
「不要不要,還是兒子攢些讀書,他那麼聰明,將來可不止是個秀才,算命先生都說了,兒子有官運。」
不知何時,在他眼中西方如萬道佛光一樣的雲霞,都變成妻兒的模樣。
但這種溫馨只持續了片刻,他「呸」了一聲,咬牙切齒的說:「原來都是你們,礙我成佛。」
此時,天空中忽然霹靂聲起,他的臉上顯出崢嶸之色,「好吧!就讓我徹底了結這些凡塵俗事。」
電閃雷鳴中,他衝下山去。
幾間簡陋的木屋,同樣簡陋的傢具,女人還有孩子正縮在破舊的棉被裡發抖。他熟門熟路的推門而進,伸手摘下掛在牆上的斧頭,心頭不住閃過「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句話。
高高舉起的斧頭沒有半點猶豫的用力砍下,如同平日里砍斷一根枯木一樣。
鮮血飛濺中,他的心裡忽然湧起股狂暴的力量,而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從魂魄深處翻騰上來,剎那間,天際似有電光掠過,他禁不住仰天狂嚎,眼中竟流出紅色的血色的淚來。「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一刻,他終於徹悟願力之所在,濃濃的血淚劃過他的眼角,跪在自己妻兒的鮮血里,他立下了血願……
「什麼?」老郭與陳楓張大了嘴巴,心中狂跳,若不是都還經過修鍊,恐怕早已站立不穩,儘管如此,兩個人仍然覺得四肢發抖。
好半天,老郭結結巴巴的問:「他……他竟然,殺了自己的妻兒?」
陳楓大口喘氣,「媽的,他瘋了,他瘋了。」
百度口唇蠕動,默念經文。佛家修鍊以煉心為主,入門功夫就是入靜入定,俗語中所說:「到了一定階段」,其實就是佛家的修行術語,「一定」方能生慧,定力深淺往往直接決定了一個人所能達到的層次。這其中禪宗雖然另闢頓悟為徑,講究隨心而至,見地為上,以悟理為先,所謂理通法自明,修鍊上的層次也就隨之上升,但禪宗卻不注重定力的修鍊,所以於術法神通上少有顯現,以至於到了現今,禪宗竟然日漸衰落,少人傳人。
此時百度的心裡也是浮沉不定,忽然大亂。為了求佛,竟然親手殺死自己的妻兒,的確太過瘋狂,向佛之心本無錯,可如此逆天的行為,於天於佛都無法容忍,有情無情?究竟是誰之過呢?地藏王菩薩顯現神通,以渡化世人,本是慈悲心,但引發這樣的慘烈之事,如此佛法又有何意呢?
心裡一陣翻騰,百度忽然警覺起來,抬頭一看,只見老郭臉上漲的通紅,陳楓也是恍恍惚惚,急忙收斂心神,一串經文脫口而出,正是《地藏經》,「願以此功德 ,莊嚴佛凈土 ,上報四重恩 ,下濟三塗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舒緩悅耳的誦經聲響起,老郭回過神來,剛剛他在極度震驚之下,又被樹林里血願的怨氣牽制,竟然差點入魔。相比之下,陳楓略略好些,他本身就沒怎麼用心的修鍊過,就那麼點道行,感應之力自然比不上老郭。
百度鬆了口氣。樹林里不知何時升起一片淡淡的霧氣。後面的衛飛也恢復了正常,只是身體仍然無法移動,想想剛才腦中不可思儀的幻覺,什麼瘋狂,簡直就是變態。
老郭暗自掐訣,「好險好險,這就是傳說中的血願?不知地藏王菩薩如若有知……」察覺失口,急忙停住。
百度沒有注意到他這句話,「誰也不知那天他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其時,宏願寺眾僧正在做功課,忽感血腥兇殺之氣漫天而來。宏願寺畢竟是地藏王菩薩成佛的法場,也難抗這股暴孽的氣息,修為略淺的竟抵擋不住。等到眾人趕到山門口時,正好見他滿身鮮血,殺氣騰騰的衝上,石階上伏滿了上山朝拜人群的屍體。」
彷彿如親身經歷一般,百度的聲音都有些沙啞,「他沖向山門,手持利斧,見人就砍,誰也無法阻攔。宏願寺以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願得名,沒有神通顯現如何渡化地獄萬鬼?所以十萬八千法門裡,惟獨宏願寺最重神通,然而諸般神通用在他身上,全然無效,一時間,宏願寺山門前血流成河,大半的宏願寺僧人都被他一斧斃命,死了那麼多人啊!」
霧氣瀰漫的樹林里百度的嘆聲劃過,「數千級的石階上布滿了屍體,他的衣衫早已被鮮血染紅,滴滴匯流當真成河。無奈之下,方丈請動地藏王菩薩的金身,集合剩餘的宏願寺僧人,以金身為眼,擺下了十方光明伏魔陣,才算暫時阻他于山門之外。
當日地藏王菩薩顯現神通肉身成佛,前來找百的人數足有千人,全被他殺死,地藏王菩薩的法場竟然……唉!罪過罪過!」
「方丈實在無法可施,只好不顧遮掩這樁因果血案,遍約各門各宗,齊集九華山,共商如何除去這個絕世大患。
也許是血願之氣太過逆殺,佛、道、醫、儒、武都有高手前來助陣,然而……」
百度似乎實在不願詳細的敘述下去,「然而各等法術,伏魔、降妖、誅仙,用在他身上都只能暫阻他一時,即便是斷其四肢,可過不了多久,他又殺來。直至最後,怨氣集合衝天,終於引發天劫,晴天霹靂中,他才化為無有,可是那一戰,各門各宗也傷亡過大,有的宗派竟從此消跡。」
老郭長長的出了口氣,臉上不知霧氣露水,還是冷汗,「難怪提及血願,門中列為大患,此中竟有如此曲折血腥……」
陳楓也抹了把臉,想了想問百度,「可是這個血願究竟為何願?」
老郭剛剛松下的心又提了上來,「是啊,血願已造天譴,可是今天下午這樹林里慘死一人,周邊血腥怨氣圍繞不散,我都無法近前,而大師你……」
百度宣了聲佛號,「唉!他挾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無上願力心法,立下血願,因果輪迴,他那血願怎麼會就這樣消散的?這點上宏願寺早已想到,只是當時各門派精英幾乎滅盡,也無力再查再戰,天譴之威應該可以壓制他一段時日,但宏願寺並未抱以輕心,千百年來,代代相傳,都有弟子專悟血願之禪,以防血願重生。果然不久前,九華山下忽然出現這般血腥怨氣,我一路行五體投地之禮循氣息追來,就是為了隨時提防這股氣息便為傳說中的血願。」
說到這裡,他轉頭看向陳楓,「不知旗門有何見解?」
陳楓搖搖頭,「沒有。依你所說,這血願乃逆天大凶,當日九華山的血殺中,都沒有旗門的人出現,我能知道什麼?」
一聽這話,百度立刻沉思起來,不錯,當時果然沒有旗門的人參與其中,血願逆天而行,屠殺無戮,道義而言,旗門都不應該隱身事外。他是這一代專事參悟血願的弟子,宏願寺關於當年那段血願血殺,都是這樣一代一代親口傳下來的,絕不會遺漏片段。
老郭想想說,「旗門的傳說一向飄渺,也許當日旗門傳人並沒有抱出門號來。」
百度釋然,點點頭,「大概如此了,否則旗門也就不是旗門了。」
陳楓無奈的苦笑了一下,剛要說話,忽然建,三個人的心頭上同時響起「咚」的一聲,聲音不大,但在百度陳楓老郭的耳中,卻如天雷轟鳴般,令人窒息的血腥怨氣以及一種壓力,如同籠罩在樹林里的白霧一樣,從四周漫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