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怒嘯,自光禿禿的山坡上掃過,風聲便如鬼哭狼嚎一般,夾帶著嚴冬的蕭殺之氣。天空中也是陰雲壓頂,灰濛濛的一片,眼見得似乎便要有一場風雪來臨。這座山坡既不顯高,也不見陡,但若是站在那山坡頂上,便彷彿能觸手可及那雲層似的,山坡上不見荒草,倒遍是大大小小的彈坑與戰火燎燒過後的痕迹,四周都充滿了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壓抑與沉悶,即使是在這樣的荒山野嶺之中,戰爭年代的氛圍仍然是隨處可見。
在山坡下有一處略微凹進去的地方,雖然不大,但至少能抵擋一些呼嘯而過的北風,中南地區的冬季並不是很冷,但在山野間,那風也足以讓人縮成一團,尤其是一群衣杉破爛,周身傷痕纍纍的漢子。在那處凹下來的山窩裡,正有十七八個這樣的人,互相依偎著靠在那裡,他們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不同的傷勢,但是沒有一個人呻吟,似乎這樣的傷對於他們來說,是極其常見和微不足道的。
風烈如刀,然而此刻卻有一條大漢迎風而立,他高大威武,身上只穿了件排扣汗衫,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背後背著一把厚背長刀,刀柄上的銅環里系著一條紅綢,在風中飄舞,發出輕微的嘩嘩聲。他濃眉大眼,面容剛毅,一身的正氣凜然,他的身上和臉上都被硝煙熏的黑白不分,但卻絲毫掩飾不住他那大將之氣,凜冽的金冬北風吹在他的胸膛上,他竟絲毫不覺。
「醒來沒有看見你,我便知道你肯定在這裡。」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多歲,微顯書生氣的人,他一踏出那山窩,便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縮了縮肩膀,將一件深灰色的新四軍軍裝,披在了那大漢的身上,「好冷啊,恐怕會要下雪了,老王,你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在這盯著,你可是咱們的隊長,更是兄弟們的主心骨啊!」
那王隊長回夠頭來,「老丁,你還是咱們山城抗日游擊隊的政委呢!」他微微一笑,「你重傷尚未痊癒,如此嚴寒之下,怕是不需要半個時辰,便會凍僵於此。」
「我有如此不濟么?」丁政委也是微笑,「我知道你功夫了得,但當年在蘇聯留學之時,我早已習慣了冰天雪地,不要忘了,我還是體育教師呢。」說到這裡,他忽然聲音一輕,「兄弟們都睡了,彈藥所剩無幾,上次繳獲的那挺輕機槍,子彈已經打光了,衝鋒槍的子彈匣也只有幾個,那些步槍……子彈僅有三四發,他們又幾乎有傷在身,恐怕是低不住敵人的下波進攻……」
王隊長沉沒了一會兒,「朱大勇與曹亮的傷勢如何?」
「傷口已經發炎流膿,再沒有藥物,就會感染。」丁政委嘆了口氣,「再加上這天氣,唉……能撐個三兩天就不錯了。其實兄弟們哪個不是有傷在身,好在聽外面說,小鬼子們也撐不多久了。」他又嘆了口氣,「可是兄弟們如果在短期內沒有醫治的話,不等敵人的再次圍擊,就這場風雪便要了我們的命。」
王隊長反手摸了一把插在背後的那柄長刀,「哼,即便沒有一棵子彈,我也有與那日寇一決生死之豪情,只是游擊隊中人皆有傷,倘若給我一支勇猛之師,只憑長刀我也要盡滅了小日本。」他也神情黯然下來,「希望秦新他們,山城此行順利,千萬莫要出什麼岔子才好。」
丁政委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也實在是無奈之舉,縱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兄弟們就這樣倒下,堂堂七尺男兒,只可以戰死在沙場,卻不能如此被傷病與天氣擊倒……」
王隊長忍不住擊掌讚歎,「說的好!想我泱泱大國,歷代英雄輩出,王某雖然只是一介武夫,也可不將那鬼子放在眼裡,承蒙兄弟們瞧得起在下,願意跟隨著王某護衛山城百姓,共抗外敵,王某又怎能捨得這幫兄弟呢……」
那丁政委笑了起來,「我說老王啊,你可是正規新四軍三旅四營的尖刀連連長,怎麼這會說起話來,倒象個綠林大哥。」
王隊長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老丁,你並非不知,這幫兄弟之所以願意跟著咱們出生入死,除了是被鬼子害的無家可歸外,便是覺得咱們為人尚夠義氣。」
丁政委點點頭,「他們都是血性十足的漢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率性而為,在這山地小城,倒也不需用部隊的紀律來約束他們。老王,還是沒有上頭的消息么?」
王隊長將那件看起來還算是完整乾淨的新四軍軍裝,穿在了身上,慢慢的一棵一棵的扣上紐扣,神情莊嚴肅穆,彷彿在做著一件神聖無比的事情,這件新四軍的軍裝可以說是他的信仰,更是他精神上的寄託,「離開部隊已經年余了……」他紮上皮帶,重新將那柄長刀插在背後,「咱們已經被困在這山谷中三個多月了,出都出不去,又如何與部隊聯繫?這次若不是敵人忽然放鬆了警惕,撤走部分兵力,秦新他們也怎麼能突出重圍,到山城尋醫購葯呢?」
「呵呵,老王,你卻不用太過擔心他們,秦新這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鬼精靈一個,有勇有謀,詭計多端的,再加上石頭這樣的高手在他身邊護衛,只要不是太過招搖,又或是出什麼意外的話,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他忽然變戲法似的,不知從哪個口袋裡,掏出一個扁平的銅製酒瓶,擰開瓶塞,自己先喝了一口,「天寒地凍,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有秦新那小子在,我倒是不擔心他們能否買來醫藥,只是擔憂他們在山城之中,一旦遇到什麼危險,就算石頭的功夫再怎麼厲害,恐怕還是擋不住敵人的子彈啊……」王隊長鼻子一嗅,伸手自丁政委的手中搶過酒瓶,立刻灌了一口含在嘴裡,「吧嗒」了半天咽入喉中,陶醉了許久,才出了一口氣,「好酒好酒,清香可口,綿而又醇,該是名聞中南的酒鬼佳釀吧?」
「哪裡啊!」丁政委哈哈大笑,「什麼酒鬼佳釀,這只是上次在曾家村潛伏之時,我給你灌了一瓶苞谷酒而已,是老鄉家自己釀的。」
王隊長又灌了一口,「管它是酒鬼酒還是苞谷酒,有酒即可,好你個老丁,竟然瞞著我如此之久,說什麼彈盡糧絕,卻還私藏……」
丁政委微微一笑,「這可是真正的最後一瓶酒了……」
王隊長「啊」的一聲,趕緊收手,但灌進口中的酒,終究不捨得吐出,他搖搖酒瓶子,「還好,還好,尚有半斤多,酒不在多,有之則歡!」
菩提酒家,山城裡最大也是最具規模的酒樓,酒樓基本上可以說是背山而建,樓高二層,卻顯得氣勢宏偉,整體相連,包括屋頂,竟然全部都是由木頭搭建而成的。
一樓是散坐,以中間的櫃檯為隔,分為左右兩區。左側的桌椅較為緊密,正前方是一座高台,卻是用來評書觀戲之用。右側則恰好相反,一根根粗大的木柱形成了九曲十八彎的格局,前牆後壁均是雕花的窗式結構,後山與前街的景物盡覽無疑。
相比之下,二樓的布局便簡單了許多。由櫃檯邊的樓梯可以直上二樓,彷彿如四合院的天井一般,繞著欄杆成一個四方形。當然二樓全是封閉的包廂,客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是後山秀美的風景,還是臨街的熱鬧場景。
此刻在二樓臨街的一個包廂里,端坐了兩個人。其中之一是個身著長衫頭帶禮帽的年輕人,他對面的是一個彪形大漢,膀大腰圓,坐在那裡便如一塊岩石般的敦厚,只是那一身深灰色帶花的綢布外衣,套在他身上,就小了一號。桌子上擺了各式菜肴,一壺溫酒還冒著熱氣。面對著桌子上的酒菜,那兩人卻誰也沒有動筷。那帶禮帽的年輕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時的探出頭向窗外望去,看樣子是在等什麼人。
又過了一會兒,那端坐如山的大漢肚子里,忽然發出一陣「咕咕」的聲音。「餓了吧石頭?」那年輕人聽到這聲音,「要不你先吃點……」
石頭臉上一紅,卻搖搖頭,「不了,還是再等一等吧,再說這桌菜好貴,我捨不得吃,就這壺酒錢,用來買葯,秦大哥你說,能不能把大勇的傷給治好?」
兩個人自然便是那王隊長與丁政委口中所言,派出潛入山城尋醫買葯的秦新與石頭了。聽了石頭的話,秦新忍不住一笑,「捨不得吃又能怎樣,難道就這麼看著它,就能又變回錢來?菜都上來了,不吃才是對不起那錢呢!」
他們兩人這次能突出重圍,也算是暗中自有天意相助。山城雖然已經被日軍佔領,但山城並非什麼軍事要塞,所以日軍便只留下了一支部隊鎮守,主要還是依靠漢奸走狗,來維持治安。於是山城游擊隊,便在王隊長與丁政委的帶領下,依仗著天時地利,時不時的騷擾一下日軍。他們人數不多,二十多個人幾桿槍,行動靈活,個人身手又好,經常有些落單的鬼子載在他們手中,以及一些重要的軍事物資被他們搶走。
剛開始的時候,日本人沒有將這二十幾個人放在心上,但一來二去,時間一長,鬼子便感覺到了他們的威脅,直到一名日軍上校被游擊隊給刺殺,還有一車的軍火被搶,鬼子終於大怒,從附近抽調了一個部隊,開始對山城游擊隊進行圍剿。
山城游擊隊剛得了一批軍火,心氣十足,再加上他們本身打的就是游擊戰,於是和日軍在山林中玩起了捉迷藏。一個多月下來,這支日軍部隊竟然被他們給幹掉了過半。這下子日軍更是鐵了心,非要把山城游擊隊給消滅,竟然又抽調了更多的兵力進駐山城,終於將山城游擊隊給圍在了一個山谷里,經過了幾次正面交鋒,山城游擊隊在退無可退,逃無可逃的情況下,耗盡了彈藥,而且二十幾個人,幾乎人人帶傷,初時還能頂得住,但隨著天氣的變冷,缺吃少穿,更別說有什麼醫藥了,而眼看著傷勢最重的朱大勇和曹亮,再不救治便要犧牲了。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日軍不知道接到了什麼命令,忽然一下子撤走了大半的兵力。王隊長這才趁機派出了秦新與石頭兩人,潛入山城想辦法儘快弄到一些藥品來。這兩個人原本以為此時的山城應該是封鎖重重,嚴加搜查的,但沒想到居然一路輕鬆的進得城來,而且城內雖然到處冷冷清清,但卻絲毫沒有什麼異樣的情況。
瞪著一桌子的酒菜,秦新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媽的,要等這麼久,這小子該不會有變吧?」
「秦大哥,那向軍是什麼人?」石頭力大無比,自幼習武,是個高手,他此番的任務就是保護秦新的安全,而秦新則是本地人,素來機警多謀,「這向軍我以前曾見過一面,他是這一條街的老大,但是為人極為血性,應該不會被日本人收買……」他臉色漸漸嚴峻起來,「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再等片刻,倘若還是不來,我們立刻就撤……」
就在這時,只聽得包廂外,傳來蹬蹬的樓梯聲,緊接著便聽到夥計笑嘻嘻的說道:「向爺您來了,喲,豆子哥好,向爺您還是老地方吧,那包廂給您留著呢!」
秦新急忙拿起禮帽,戴在頭上,低聲說道:「一會兒看我眼色行事,向軍勇猛好鬥,若是情況不對,一旦動起手來,萬不可輕敵。」
石頭剛剛點了點頭,又聽得一人笑道:「你他媽的越來越會做事了,今天向老大有事,不用你在這拍馬屁了。」
那夥計似乎與這人極熟,也不害怕,「什麼事向爺,是不是您要和城東的張屠談判啊……」
另一個聲音冷哼了一聲,「張屠?他有這資格和老子談判嗎,老子哪天不高興,隨時砸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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