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理想
「這件事要從頭說起——我生在一個荒僻的小村莊,五歲那年父親帶著村裡的十幾個小夥子一起出來闖蕩,也就是從這個開始,我走出了深山,來到了城市,過上了一種全新的生活。父親帶著鄉親們拉起了一支工程隊,四處找東家干項目,按照當時的說法,也就是一個皮包公司。這是一份異常勞碌的工作,父親經常好幾天都不著一次家,結果,很自然的,沒過幾年母親就跟著別的男人跑了。那個時候我還太小,父親沒有辦法,就只好把我帶在身邊,他和他的隊伍走到哪,我就跟到哪。而我,眼看著父親終日辛勞,就有一種油然而生的衝動,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麼。最開始的時候我只能打掃打掃屋子,再長大一點就能下廚房做飯,十二歲的夏天我煮了一大桶的酸梅湯,騎著自行車送上了工地,而等到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去處理一些父親顧及不到是事情。十幾年來的打拚,父親闖下了不小的局面,到了這個時候我的家境已經算得上是優渥。另一邊,我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一個輕鬆愉快的未來就放在我的眼前。此時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只是、唯獨,父親他出事了。
父親躺在病床上,把幾位叔伯和我叫到他身邊,當著他們的面,父親抓著我的手,含著眼淚、斷斷續續地說:『當初我帶著鄉里二十四個小夥子出來闖蕩,如今十幾年過去,大夥們都討到了老婆,成了家,有了娃娃···這,就是一輩子幹得最大的好事。就是等一會我下去了,見著了牛頭馬面,走到閻王面前,我也能不帶半個哆嗦地說出來!咳咳···咳咳咳咳,如今我已經是奔五十的人了,再有四年,供娃娃讀完大學,我這輩子也就算熬出頭了。本來我也就這麼想著,再帶大夥幹上個小十年,讓大夥們把娃娃都帶出來,我也就算是全了功德,可以回家蓋上一間小樓,侍弄幾分薄地享清福了。可惜啊,老天爺他現在就要收了我的命,也可能是我上輩子造下了什麼孽,老天要我現在去嘗吧。閨女啊,你爹我這攤子就只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替我照看好大夥。不然等一會我在閻王面前誇下口,閻王他不信,派小鬼上來一看,要是看到情況不實,可就要把你爹發到十八層地獄里去啊。』
父親這話是真心的,只是真心之外,應該也有把基業家傳的思念。總之,不管是不是被父親的真心所打動,幾位叔伯最終都沒有異議,父親就這樣把他一生的心血交到了我的手上。然而,於我而言,這份心血我並不怎麼想接。從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在常對我說:『我這輩子是過慣了苦日子的,我現在這麼拚命,就是為了讓你以後不再去過苦日子。』這幾十年裡父親的勞苦我都看在眼裡。所以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並不想過得和他一樣辛苦。那時我已經考上了大學,父親也留下了不少積蓄,按部就班地讀書按部就班地畢業我就可以過得很好,全無必要這麼早就決定自己的一生。只是,那種情況下,我也確實沒有拒絕的權利。
接下來就是來遠公司事件了,那是我接手之後的第一樁工程,完工之後東家拖欠了工資。於是按照慣例我組織大家去堵門討薪,而就在這個時候,怪異出現了。那是一種憑附人的惡靈,由人心中陰暗的、不符合道德的慾望而生。它寄宿與人心之中,利用理性和感情的衝突,培養出一種極端的里人格。我不知道你們專家怎麼稱呼這種怪異,但如果要我做一個最為直觀的描述,那就是壓抑之後的瘋狂。在這種瘋狂的支配下,某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陷於魔怔,親手殺光了工程隊的所有人。他們的屍首被我切成了碎塊,丟進了施工方的地基深坑裡。當時我對這段經歷毫無記憶,只聽說那些人全部離奇失蹤。直到四年後我大學畢業,導員才帶著警察,告訴我了事情的真相。若何···以上,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冬梅的冗長的回憶持續了很久,她一種很深遠又很飄忽的口吻,為我講述了這樣一個沒有半分治癒的故事。看得出這件事壓在她心頭已經很久,很久很久以來她都沒有人可以傾訴。這裡我能問出真相,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原因。在聽完之後我也十分驚訝,背負著如此沉重的過往,這個人竟然還可以成為一個治癒人心的煲雞湯者。大概,這就是所謂深淵的饋贈吧。
到此為止,王佐後宮們的真相已經盡數揭開。不同於以王佐為主角的,那個簡單但卻歡樂的後宮向熱血故事。轉換視點之後,故事變得壓抑而致郁,甚至於幾近乎骯髒污穢的地步。對此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說早有預料,從很久之前我就隱約地反感這種幸福的主角,然而想這樣親自揭開掩飾,窺見真相,還確實是第一次。就像我剛剛對冬梅說得,幸福是一種有限的資源。一人的幸福或許不一定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但若是把這個範圍擴大,一類人的幸福,就必然會建立在另一類人的不幸之上。這個道理我大約是在剛上大學的那會想明白的,自此之後,我就沒有插手過身邊的事。那個時候我用不作為迴避了這個難題,而時至今日箭在弦上,我必須重新給出回應:
在不可能給予沒人的人幸福的前提下,正義的理想應該如何自處?
這個時候我我看了看身邊的菱醬,某些話不經思索,自然而然的從口中湧出:「儒家的教義,作為臣子,君主有過應該直諫。若是君主不聽。則應該以死相諫。若是君主還不聽,那就唯死而已。也許所謂正義的理想,就應該是這種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