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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意外事件

  程勝大樓位於這個小城相對偏僻的西南角,與城東熱鬧繁華的百貨大樓相比,因為德張大學的存在,周圍鱗次櫛比的書店讓這裡多了幾份書卷氣。程勝大樓雖然只有七層,但改革開放以來,各種小規模的單位和公司接連入駐,大大小小十多家,所以倒也並不冷清。現在大樓被夜色重重包裹,只剩下一樓的門衛室還亮著燈。


  門衛室里的行軍床上躺著一個老頭,滿身酒氣,呼嚕聲震天,時不時的還哼哼兩聲。而在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歪著一個中年人,兩條腿搭在桌子上,左腳底襪子的破洞,像是為他的腳臭頒發的獎章。一隻很大的蛾子不停的撞著燈管,而椅子上的中年人就百無聊賴的看著這隻蛾子和燈管拚命。


  鄭培的出現打破的這個房間協調,那隻蛾子受驚飛到了窗戶上,蟄伏不動。也許是因為蛾子與燈管的鬧劇被突然打斷,又或許是針對老頭震天的呼嚕聲,又或許是因為其他的什麼原因,那個歪在椅子上的中年人很不高興。厭惡、埋怨、憤怒的表情按照均勻的比例走馬燈一樣輪流顯現在他的臉上。鄭培此時就像是與他結下世仇的對頭,又偏偏在這個時候來討他的嫌。


  「喲,大學生,哪做學問去了?」一種與他微胖的身材極不相稱的尖銳的嗓音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像是一隻打鳴的公雞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同時桌子上那兩隻穿著破襪子的腳丫開始不停的晃動,讓小屋裡的味道更加令人窒息。


  「對不起啊張哥,我學校里有點事情耽擱了,來晚了。」鄭培把書包放在桌子角上,一臉憨厚的微笑,畢恭畢敬的站在了桌子前。


  「哦,有事是吧?誰家沒事啊!」那兩隻腳晃動的幅度更大了,像是戰場上的戰士在乘勝追擊,「你們文化人事多,可我們也有老婆孩子啊,你今天有事,他明天有事,就我們這些老實人倒霉是吧?」


  「張哥,你別生氣,今天我錯了,下次不會了。」鄭培有點尷尬,他感覺手心裡潮乎乎的。


  「唉,你們現在這些年輕人,什麼都不懂,以為喝點墨水就了不起,哼!」中年人斜著眼睛瞟了一眼床上的老頭,「人家走到哪就能混,哪像咱們這老實人,苦都咱吃了,好事一點都輪不到咱頭上。」


  鄭培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知道是自己今天來晚了。所以再刺耳的話,如同巴掌一樣扇在他的臉上,他也只是賠笑,並不作聲。


  似乎抖累了。中年人把腳收回來趿拉著鞋,站起來一步三晃的往門口走。就在要出門的時候,他轉回身來,把一大串鑰匙丟在桌子上,發出很響的「嘩啦」的一聲,窗子上的蛾子像受到了驚嚇,又開始在屋裡死命的亂撞。也許這正是某種意義上的勝利,中年人哼著小調推門出去了。


  鄭培看看牆上的石英錶,十點半剛剛到,他鬆了一口氣,還好遲到的不算太久。把鑰匙放進抽屜之後,鄭培坐在椅子上發獃。


  「嗯?小鄭來啦?」張老頭睜開眼睛看了看鄭培,撓了撓肚子,用喝醉了的酒鬼腔調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你別聽他胡扯,安心幹活,明天早點走沒事……」說完這句,呼嚕聲又起。


  鄭培有點懵,不知道這老頭現在是清醒還是不清醒,不過轉念一想就讓他睡吧,他睡好了明天早上能替我一會,這樣也能早點回學校,畢竟圖書館的那一片桌椅還沒收拾,明天早點回去也能處理處理。


  張老頭的呼嚕很有節奏的響著,聽的鄭培有點困。鄭培把鑰匙拿出來,挑了一個好用的手電筒,打算去樓里轉一圈。這樣既是為了工作,也是為了提神,如果再在門衛室待著,估計非睡著了不可。


  在程勝大樓當保安其實並不辛苦,相對於其他城區,這裡的大都是本地人,治安案件極少發生,即使有,也大都是酒後鬥毆事件。諸如偷盜、搶劫之類的事情,幾乎都沒聽說過。再加上大樓的一層和二層都已經在窗戶上加裝了防盜窗欄,所以根本不用擔心盜竊事件。之所以要巡夜,就是防止火患啊、漏水啊以及老鼠等動物對於大樓的破壞,相對於傳統保安工作的膽量,這裡需要的更多是耐心。


  漆黑的樓道里安安靜靜,空氣都彷彿凝固住了一般,沒有流動的痕迹。鄭培漫步在走廊里,陪伴他的,只有手電筒的一道光束,還有他自己「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這裡是六樓,鄭培每次都習慣從上往下巡查,因為他覺得這樣比較省力。他走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伸手將窗戶打開,吹著風,看著繁星和點點燈光點綴的夜景,感覺很平靜。不知怎麼回事,他今晚覺得有點累。窗沿很寬大,鄭培靠著窗框坐了上去,慢慢的,他回憶起了晚上發生的事情。


  那個女孩有點眼熟,也許是在校園的什麼地方見過。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會出那麼多的血呢?可是醫生為什麼又說她沒事,這怎麼可能?那個女孩的東西還攤在圖書館的桌子上呢,也許可以從課本上知道她的名字和專業,明天確實應該早點回去,椅子上的那些血跡,應該很好清理。


  鄭培側轉身,順便連兩條腿也放到了窗沿上。窗外的風拂過他的脖頸,讓他覺得那裡裸露在外的皮膚有些發燙——當時那個女孩的臉就是靠在他的脖頸上的。


  當時送她去醫院的時候,鄭培只是感覺到她的體重,很焦急的在趕路。可是當他真正的平靜下來的時候,他對那個女孩的種種感覺卻似雨後春筍一般,像小精靈一樣偷偷的浮現出來:那是一種很香的味道,但並非是那種香皂或洗髮水的味道,而是一種說不清的自然而又親切的香味。不是停留在他的鼻子里,而是悠悠的向他的心裡飄去了;還有她額前的劉海,細細長長,貼著他的脖頸,彷彿是不經意之間的拂過;還有她的體重,那麼瘦弱的一個女孩,竟然也這麼重,不過並不算是沉重,而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分量,恰好讓他感覺到她的真實;還有後背的那種柔軟的觸感……


  漆黑的環境中也許很難看出來,但滾燙的感覺讓鄭培意識到了自己的臉紅。他很不自然的挪了挪身體,好讓自己換個姿勢靠著,不過擰扭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最後他只好作罷,仍舊保持原來的姿勢,獃獃的靠著窗框,獃獃的想著……


  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她的書本就放在圖書館么?或者,我不忙的時候給她送到醫院也行……想到這裡,鄭培傻傻的笑了。


  「咕咚」,一個很悶的響聲,像是什麼東西摔到了地板上。這個聲音一下子把鄭培扯到了現實中,他都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只是出於本能直起身,仔細辨別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現在應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樓里的人早就都走完了,是什麼東西發出了這樣的一個聲音呢?


  鄭培按著手電筒,在走廊里來回查看,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花盆和門窗都保持著平時的模樣,走廊的地板上也沒有任何東西,難道是六樓的這家公司裡面發出來的聲響?


  鄭培用手電筒照著窗戶往屋裡看了看,桌子雜物都比較整齊,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可是從當時的聲音來判斷,應該是一個很重的東西摔到了地上,會是什麼呢?


  六樓只有這一家公司,鄭培來來回回的看了兩遍都沒有發現什麼問題。他心裡有點納悶,已經對那個聲音具體的細節不是太確定了:到底是什麼聲音,從哪個方位傳過來的,會不會不在六樓?

  鄭培想了想,拿著手電筒上了七樓,這種奇怪的事情,還是好好檢查一下的比較好。


  七樓有兩家公司,還有一間房是個小倉庫。鄭培檢查了一圈也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四周黑漆漆的,除了鄭培的手電筒,什麼光亮都沒有。


  他突然感覺有點想上廁所。


  七樓的廁所在兩邊靠近樓梯間的地方,男廁在靠近東邊的樓梯間的位置。鄭培一邊走還一邊豎著耳朵聽動靜,當他走到男廁的時候,四周還是靜悄悄的,他想大概是什麼東西掉地上了,也就不再多想了。


  走進男廁之後,鄭培還特意的四處檢查了一下,也沒有發現什麼情況。他把手電筒放在窗台上,用光照著小便池,打了一個冷顫之後,鄭培還在想,自己現在還真是大驚小怪,從前走那麼遠的夜路也沒有嚇成這樣。


  「嘩——咚」雖然沒有剛才的那一聲響,但這次鄭培聽的很明白,是從外面傳來的,好像是什麼東西掛到了樹,然後摔到了地上。


  「有小偷!」鄭培心裡一緊,抄起手電筒就往外跑,褲子都沒穿好。


  從男廁這邊的側窗往下看,什麼也沒有,而且樹上也沒東西。鄭培又趕緊跑到西邊的側窗,雖然看不清下面有什麼東西,但是隱約能看到樹枝還在晃動。


  鄭培從七樓飛奔下去,下樓的過程中又聽到了「咚」的一聲。等他下樓梯到了三樓時候,看到了西邊的側窗是開著的,他探身用手電筒照了照,地面上只能看到一些樹葉。既然一樓二樓的側窗上都有護欄,那麼小偷肯定是從三樓的側窗跳出去的。但是三樓有十米高,小偷難道會輕功?就這麼直接跳下去了么?

  鄭培探身又往兩邊看了看,發現右邊靠近窗戶的位置有根排水管,小偷應該就是抓著排水管,踩著二樓窗戶的護欄,一直下到合適的高度才跳下去的。


  鄭培轉身快速下樓,跑到樓西窗戶下邊,這裡什麼人都沒有看到,只看到地面的上有散落的樹葉和小樹枝,還有一些拖拽的痕迹,但這些痕迹也只是延續了一小截,到了水泥路面上就幾乎難以分辨了。


  鄭培有點懊惱,他想追,但是又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追去,想找,又什麼痕迹都找不到。


  等等!鄭培眼睛一亮,從水泥磚和泥地交界的小草堆里發現了一樣東西,一閃一閃的反射著手電筒的光。鄭培走過去把它撿起來,看起來像是一個青綠色的小石頭,只有黃豆那麼大點,歪歪扭扭的樣子像個蝸牛殼,並不是很好看,但雕琢的痕迹又很明顯的表示它並不是自然形成的東西。


  這個會是小偷留下來的么?鄭培很鬱悶,大樓進了小偷,而他只找到一個小石頭。


  跑回門衛室之後,鄭培用力的搖著張老頭。


  「張叔!快醒醒啊!有小偷啊!」


  「嗯?咋?有啥吃的?」張老頭的神智好像不在家,愣愣的看著鄭培。


  「剛才樓里進了小偷了!」鄭培又好氣又好笑。


  張老頭獃獃的看著鄭培,大概一分鐘以後,才猛然間清醒過來,「啊呀!有小偷啊!抓到沒有啊?」


  「沒有,讓他給跑了!」鄭培很喪氣的回答。


  「哦,那丟了什麼東西啊?」張老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鄭培想了想,回答說:「現在我也不知道,我聽到有聲音的時候就追過去了,他偷了什麼東西我也沒看著。」


  「哦,」張老頭撓撓頭,「那咱去看看丟啥了。」


  鄭培很驚訝這個張老頭竟然如此的漠然,好像這件事完全和他沒有關係。他看著張老頭慢條斯理的穿上鞋,提了提褲子,用手梳了梳頭髮,然後把手上的汗水和髮油在褲子上擦了擦。


  鄭培急的都開始原地跳腳了。


  「哎,年輕人,不要急,你現在急也沒用啦。」張老頭把袖口往上勉了勉,這才如皇帝出宮一般的說了一句,「走,去看看!」


  兩個人樓上樓下的檢查了一圈,卻發現所有的門窗都完好無損,連一點刮撬的痕迹都沒有。


  張老頭想了想,對鄭培說:「這個事先別說,丟沒丟東西明天就知道了。」


  「這樣好么?」鄭培有點不安。


  「哎呀你個傻小子,丟了東西那也是警察來抓,你跟著摻合什麼呀!」張老頭笑了笑,「你呀,明天就好好回去上學,問你就啥事都沒有,出了什麼問題我來說,知道不?」


  鄭培雖然心裡很不踏實,可是他並沒有反駁,其實面對這樣的情況,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喲,都三點半了,我得再睡會。」張老頭鞋一脫又歪到了床上,「小鄭啊,你六點半叫我,別過了點兒啊。」


  「嗯。」鄭培答應了一聲,語氣中滿是愧疚和自責。張老頭看了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這傻小子。」


  呼嚕聲再次響起,鄭培心煩意亂。


  他感覺自己很慚愧,經理對他那麼好,結果他就捅了簍子,這讓人家怎麼看他,難道讓人家說他年輕人靠不住嗎?

  也許自己不發獃就好了,也許自己勤快一點多轉轉就好了,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但願經理不要開除他就好了。


  鄭培越想越不甘心,提著手電筒又進樓巡查,他很希望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能抓到小偷,所以這次巡查他格外仔細認真。但實際往往不遂人願,經過了近一個小時的檢查,鄭培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在三樓西側的側窗沿上,鄭培疲憊的靠在窗框上,他不斷的回想著整個事情,總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遺漏了。


  突然他的大腿上輕輕的刺痛的一下,鄭培掏了掏褲兜,發現口袋裡只有那個難看的小石頭,就在他納悶這樣的一個沒刺沒楞的東西怎麼能刺疼他的時候,這個像是耳墜一樣的東西讓他的大腦中靈光一閃,猛然間意識到他究竟遺漏了什麼!

  女廁所!


  對,就是女廁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就只有女廁所沒有去檢查過,也許重要的線索就在女廁所。


  可是,現在他有一個重大的問題!他從來沒有進去過女廁,那裡彷彿有什麼禁律一般,裡面什麼樣他看都沒看過。


  不進去也許就會漏掉什麼重大線索,但是進去了,他就會變成一個流氓。鄭培站在三樓的女廁所門口,在自己簡單的邏輯中苦苦糾結,進還是不進!

  終於,鄭培還是選擇了成為流氓而不是一個失職的保安。他打著手電筒扭扭捏捏的走進了三樓女廁,帶著羞愧,也帶著一絲好奇。


  鄭培進去之後才發現,其實女廁裡面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小便池,都是帶著隔板的蹲位。在認真的搜索了半天之後,他很喪氣的發現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鄭培訕訕的從女廁里走出來,覺得自己這次的流氓當的一點也不值得。不過,他轉念又一想,也許是因為地方沒有找對?第一次發出聲音的地方是在六樓,也許線索應該在六樓的女廁。


  可是這樣一來,就又要進女廁!

  適應性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有了第一次就不在乎第二次了,尤其是在追求個人利益的時候,這種適應性很快就能消滅原則。


  反正都是流氓了,為了破案,再當流氓又能如何?

  鄭培把手電筒的亮度調大,走進了六樓的女廁。


  這次流氓沒有白當,鄭培在一個隔間的地上發現了另一個難看的小石頭,只是這個小石頭是紫紅色的,這是漏掉的贓物嗎?


  這些答案鄭培都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小偷抱著他偷來的東西在這個蹲位待過,而且從女廁這個地方來判斷,這個小偷還應該是個女的!

  女賊嗎?這個答案讓鄭培有點傷感,因為以鄭培的生活經歷,他對於女性的印象一直都是善良而又親切的。雖然報紙或雜誌上偶爾會有報道女性犯罪分子的文章,但他仍舊不願意去相信女性會去偷東西。


  還跑那麼快!這一點讓鄭培的男性自尊心多少受到了一些打擊,他覺得有點丟人。


  天色已經微微發亮,這表示黑暗已經快要過去,光明快要來臨,一切罪惡在陽光下都無所遁形,即使是進女廁這樣的罪行,都讓鄭培覺得羞愧難忍。他很心虛,把難看的小石頭都裝進褲兜,拿著手電筒慌慌張張的往外走,生怕被別人看到。


  就在走出女廁門口的一剎那,鄭培突然感覺迎面衝來一股冷風,推的他往後一個趔趄,冰冷的窒息感緊緊的包裹著他的整個身體,如一隻殘暴的屠夫掐著一隻小雞,把他拎在半空里,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冬夜漆黑的山洞裡馬上要餓死的人,身體逐漸成為了一個空殼,無窮的寒意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中洶湧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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