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外窺徑
第二天一大早,葉婆婆帶著睡眼惺忪的鄭培坐上了拖拉機,來到了鎮里。葉婆婆為鄭培挑選了一套寬寬大大的黑色衣褲和布鞋,還買了一小包稻米、一小壺米酒和一隻公雞。兩人一路無言,徑直來到了鎮里的一所小學。鄭培雖然不知道葉婆婆這是要幹什麼,但他從小學接待人和葉婆婆打招呼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絲儀式感的神秘。那個自稱是小學會計的禿頂大叔帶著葉婆婆和鄭培一路走到了學校後面的山上,讓鄭培拎著被砍掉了頭的公雞左走幾步右走幾步,然後在稻米和米酒中灑上雞血,恭恭敬敬的將這些東西放在一個黑褐色的大樹墩子上,雙手合十行跪拜禮。
看著葉婆婆如釋負重的長出一口氣之後,鄭培終於忍不住了。他偷偷的問道:「婆婆,咱們這是在幹什麼啊?」
葉婆婆笑盈盈的回答道:「孩子啊,你這是在拜蛇神哩,一會兒見到了教主,婆婆求他讓你參壇禮。」
鄭培雖然嘴上唯唯諾諾,但是心裡已經是驚天動地。這種什麼教派啊拜神啊什麼的,不都是只存在於武俠小說里嗎?怎麼在我國大刀闊斧的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時候還存在著這些東西?但鄭培隨即自嘲般的苦笑了一下,巴娘都出來了,還有什麼東西好稀奇。無意中,他發現那個禿頂的會計總是在偷偷的打量著自己。看著對方凌厲和懷疑的眼神,鄭培扭過臉去尷尬的乾咳了一氣。
「鐺鐺鐺,鐺鐺鐺」山下的小學傳來一陣敲鐘的聲音。一群孩子立即跑出教室跑著笑著,嘰嘰喳喳的鬧個不停。院子里那個敲鐘的老頭回頭看了一眼山上的會計,把掛著的銅鐘又「鐺鐺」的敲了兩下,才背著手慢慢走進屋裡。
「婆婆,教主要見。」禿頂的會計對葉婆婆說了一句,轉身繼續往山上走。葉婆婆示意鄭培跟上。三人走過山頂,來到了位於山背後半山腰的一個村子。現在臨近中午,村子里家家戶戶不見煙火,反倒是老老小小的都在門外坐著。三人一路走過的時候,所有的村民都若有所思的打量著葉婆婆和鄭培。那種目光中似有審視、似有嘲諷、似有驚訝,看的鄭培身上一層一層的掉雞皮疙瘩。彷彿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而是被禿頂的會計買回來的家畜。好在村子不大,村民異樣的目光並沒有煎熬鄭培多久。三人來到了村裡一個倉庫一樣的地方,駐足門口。
「婆婆,教主等著你們呢。」禿頂會計說道,聽意思他只是負責帶路。
葉婆婆面無表情的點點頭。她看著倉庫斑駁陳舊的門板,閉上眼睛皺起眉頭。鄭培見葉婆婆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敢開口。直到葉婆婆睜開眼睛推門進去了,他也才趕緊跟著往進走。
倉庫差不多也就一個教室那麼大,但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髒亂。兩旁的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各種奇怪的掛畫與塗鴉遍布其上。屋子中間掛著的燈泡在繚繞的煙霧中晃來晃去,將四周的擺的各種書籍和瓶瓶罐罐照的忽暗忽明。一個看不清面目的老人端坐在最裡面的一張木床上,身上披著一條毛毯,似乎是在閉目養神。而兩個侍衛一樣的人坐在老者床前的竹椅上,一個垂留花白長髯的人正在照顧老者,給他細緻的披好毛毯。而另一個上下打量鄭培的,正是昨天在葉婆婆屋裡要暗算他的黑衣人。
所有人都不說話。
葉婆婆彷彿泥塑一樣的站在原地,既不動也不說話。鄭培被屋裡濃濃的煙味嗆的厲害,雖然皺著眉頭憋紅了臉,但也忌憚於這詭異的環境不敢啃聲。
「咳咳咳!」鄭培終於沒憋住,捂著嘴咳了幾聲。他看了看葉婆婆,葉婆婆仍舊泥塑一般。他又偷偷看了看對面的三人,那三個人也沒吱聲。
花鬍子給老者披好毛毯之後,從旁邊的桌上拿起水煙袋,支在老者嘴上,讓他「呼嚕呼嚕」的抽了個爽。但老者嘴裡的煙還沒噴完,就死命的咳了一陣。花鬍子熟練的拿起床片的一個布片,在老者嘴上抹了抹,甩手扔進了地上的痰桶。
「婆婆啊,」老者的聲音虛弱的彷彿命在旦夕,「我在死之前,沒想……咳咳咳……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哇……」
葉婆婆沒有回話,只是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的笑容。
「唉……我老啦,活不了幾天啦……咳咳咳咳」看到老者有痰咳出,花鬍子又拿起一個布片為他抹掉。
「教主這是哪裡的話喲。」葉婆婆終於笑著說了句話,「我們這幫子人還要跟著您享福吶。」
老者似乎是哪裡不舒服,歪著頭將肩膀縮了起來。旁邊的花鬍子轉過臉來打量了一眼鄭培,問道:「婆婆,您這是?」
葉婆婆正色回答道:「巴娘已死,這個小子是我新找的徒弟。」
「婆婆,」黑衣人開腔了,「您說巴娘死了,這我們也不清楚是真還是……」
「唉,」老者開口打斷了黑衣人的話,慢悠悠的說道:「婆婆說死了就一定是死了,咳咳咳……」老者咳的厲害,擺擺手示意花鬍子繼續。
花鬍子思量了片刻,嘆了口氣說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這些年您不在,咱們這也沒有個掌舵的,明裡暗裡的總是吃虧啊。」
葉婆婆笑著說道:「尤老大您說笑了,我一個採藥的孤老婆子,不討人嫌就不錯啦。」
黑衣人似乎很聽不慣這樣陰陽怪氣的客套,起身徑直來到鄭培面前。鄭培心裡一驚,這個黑衣人昨天暗算自己的手段仍歷歷在目。見他直直的沖自己過來,還不等對方近前,就已經先慌了。鄭培握緊拳頭護在前胸,心中默念口訣,附鱗術深藍偏黑色的保護罩便將他籠在其中。
葉婆婆皺眉,黑衣人驚訝,花鬍子眯著眼睛捋了捋鬍子。
老者抬起頭看了一眼。
「葉婆婆,您找的這個孩子可真是個寶貝啊。」花鬍子皺著眉頭說道,「寶貝」一詞他說的語氣很重。
葉婆婆抬手只輕輕一掃,鄭培身上的保護層便應勢而破。
「這孩子倒是有點資質,只不過比不上巴娘喲。」葉婆婆感嘆道。
「我看不見得。」黑衣人獰笑著看著鄭培,那樣子幾乎就是一頭餓狼盯著桌上的一塊肉。當他點點頭轉身走回去的時候,鄭培留意到黑衣人背在身後的左手上泛著微微的綠色。
「唉,都是好孩子啊……」老者似感慨的說道,「咱們死了以後哇,將來就靠他們的啦……」
「哎呀,這樣就好嘍。」葉婆婆笑吟吟的對鄭培說道,「快給教主磕頭,求教主經壇禮。」
鄭培此時已經緊張的全身僵直,不僅臉上的汗水不停的從下巴低落,就連身上的衣褲也被汗水濕透,在皮膚上緊緊的貼伏。他雖然聽到了葉婆婆對他說的話,但竟一時緊張,愣在了原處。
「哎呀免了免了,」老者笑著說道,「這孩子不錯,開了眼吧。」
花鬍子會意的點了點頭,對婆婆說道:「嗯,正好趕上明天晚上的壇禮。明天是年祭令,蛇神可睜著眼呢。」
葉婆婆笑著欠了欠身子,伸手將僵直的鄭培拖出了屋子。
「婆婆,我…我…」鄭培用袖子抹了一把冷汗,支支吾吾的說道。
葉婆婆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看著他。
鄭培定了點神,低聲的說道:「婆婆,我想回去上學……」
失望兩個字很明顯的寫在葉婆婆臉上。她渾濁的雙眼瞬間失去了剛才的神采,略略有些轉紅。葉婆婆的聲音有些無奈,但她還是說了出來:「孩子,讀書當大官是挺好,但以你現在身上的修為,進了雲巴教也是很有前途的啊。」
「婆婆,我……」鄭培雖然沒有直接拒絕,但他的內心還是在猶豫中堅持。
葉婆婆努了努嘴唇,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她熱切的目光中飽含著委屈,轉身向村外走去。
「婆婆!」鄭培趕緊跟了上去,他的心裡也一陣一陣的難過。
「唉,孩子啊。」葉婆婆慢慢的說道:「婆婆知道你不甘心,這事呢,也不能強求,你要走就走吧,婆婆不留。」她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空,用商量的語氣和鄭培說道:「但今天回去的車已經沒有了,這天也馬上要下雨,咱們在這裡住一晚,明天走好不?」
鄭培想了想,笑著點點頭。
看著鄭培笑了,葉婆婆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帶著鄭培來到了一處空蕩蕩的民居,把他安頓好了之後就走了出去。不一會兒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給鄭培送來了一個竹筒和一盤炒臘肉。她眨著眼睛看著鄭培,背著雙手似乎很是害羞,還沒等鄭培說一句謝謝就轉身跑出了屋。鄭培等了半天也不見葉婆婆回來,只好自己吃飯。只不過他很奇怪,為什麼只給他送來一盤炒臘肉做菜,沒有米飯或者饅頭。但自己是客人,也不好挑三揀四的,拿起筷子來就將炒臘肉一掃而空。
吃完了菜鄭培抹抹嘴。百無聊賴中他開始研究那個小姑娘一起送來的小竹筒。這竹筒約莫一指寬,長約一掌,上面系著幾圈小竹絲。鄭培拿起來在手裡掂了掂,裡面裝了東西還有點分量,此時還是熱乎乎的呢。搖一搖,沒有動靜。聞一聞,似乎有一股清甜的香味。鄭培腦袋裡閃出一堆問號。他小心的拆掉系在外面的竹絲,小竹筒便立刻在他手中裂成了兩半,米飯的香味噴涌而出。鄭培長長的吸了一口氣,彷彿那清甜的飯香也能聞飽一般。只是他扭頭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炒臘肉盤子,只好一聲輕嘆。無奈中,鄭培用筷子挑了一點米飯放在嘴裡,他猛的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米飯,糯糯甜甜但還不黏牙,有一種越嚼越香的感覺。鄭培邊吃邊笑,幸虧沒有就著炒臘肉吃,不然就糟蹋這米飯的口感。
這頓飯鄭培吃的超級香,只是盛米飯不用碗而是用小竹筒的習慣讓他略略感到不自然。吃完飯後也沒什麼事情做,鄭培也不想出去在村民們那種異樣的目光中煎熬。他站在門口看了看滿是烏雲的天,雖然山風習習,但空氣中仍能感覺到雨前低氣壓的煩悶。鄭培回屋在竹床上躺下,不知道自己堅決要回到學校是否正確,但眼前突然閃過葉婆婆那失望的目光卻著實令他一陣揪心。他索性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麼都不要想。但片刻之後他又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看著彷彿是無限遙遠的屋頂,默默的在心中問道:娘,我這麼做對嗎?
大雨頃刻而至,卻並未像如漆似墨的雲勢那麼狂妄。雨水不急也不緩,彷彿是上蒼的關懷,耐心的沖洗掉每一片樹葉上沾染的塵埃。最後在地面匯聚成流,巧妙的避開了花草鳥獸的注目,悄無聲息的走向了遠方。
鄭培聽著屋外「嘩嘩」的雨水聲,心中的悵然已不知隱匿何方。他閉上雙眼,恍恍惚惚中又看到了那個站在荒原中的小男孩。他在塵土漫天的荒原中漫無目的的不斷前行,終於在遙遠的盡頭看到了一片繽紛的花田。小男孩加快了腳步,揮舞著雙手。他又喊又叫,漸漸跑起來的雙腿充滿了力量。然而就在他馬上要跑進花田的時候,卻發現一條寬闊的河流橫埂在他面前。小男孩回首看了看身後一無所有的荒原,猶豫了一陣,終於開始一步一探的走向河邊。流淌的河水如墨汁般黑稠。小男孩鼓起勇氣走進水中,卻立刻被河水包裹,舉步維艱。鄭培知道,這樣用不了多久,那孩子就會被河水吞沒。他焦急的伸出手要將那孩子拉上來,但他的腳步卻似乎永遠跑不到那孩子跟前。而小男孩似乎也感覺到了鄭培的存在,他純潔明亮的雙眼看著奔跑的鄭培。然而就在他向鄭培伸出小手求救的時候,河水中突然竄出一隻巨蟒!
「快跑!」鄭培呼喊著從夢中驚醒,他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濕,坐起身來的時候雙手仍然在拉扯、喘息不定。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鄭培在漆黑的小屋中向窗外望去,雨過雲開,晴朗的夜空已經綴滿了銀星。鄭培用袖子擦了擦滿臉的汗水,起身走到屋外。徐徐的夜風輕撫著他的臉龐,讓他此刻焦躁的內心略略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