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二章 吾道不孤
怪物,動了。
頃刻之間就已經貼近至沈嚴身前,他靈敏的五感甚至未能來得及察覺,眼中只是浮現出了一道模糊的陰影,下一刻在冰霧裡,升起一道碩大的拳頭,印在了他的下巴上。
剎那間,沈嚴的下顎骨骼發出凄慘的碎裂聲,一口牙齒碎裂不知多少,可怕的力量盡數灌入他的腦海里,劇烈的耳鳴聲帶動著強烈的暈眩和噁心感傳入腦海,雙眼充血,視野一片漆黑……只一擊就奪走了他的所有五感,可怕的衝擊力已經徹底超過此刻他的承受極限。
被一拳打懵了的沈嚴身形向著上空倒飛,已經淪為活靶子的他顯然不會這麼簡答就被放過,在他脫離地面,抵達怪物眼前同一水平線時,他的腳踝被死死扣住,順著它揮動的手臂,猶如旗幟在空中呼呼狂舞,待到他回神時,布滿冰霜的地面向著他臉上蓋來。
他被狠狠的砸入地面,巨大的力量再度崩碎了大地,塌陷出了一個巨大的坑洞,旋即怪物抬起腳來,猛地踩踏下去,那股力量哪怕是鑽石做成的西瓜也必定會碎裂。
沈嚴猛地一拍地面,翻身躲開,擦身而過的剎那,怪物的右足狠狠踐踏著大地,冰石碎裂,已經塌陷數米的地面這次沒有塌陷,而是硬生生的破裂了,猶如地板被尖銳的刀刃刺出一道缺口,蛛網般的痕迹順著大地擴散,同時將未能完全傾瀉出的氣勁宣洩出去。
氣浪將來不及規避的沈嚴掀飛了出去,重重砸入坍塌的廢墟里,盪起冰霧藹藹,碎石遍地。
他吃力的想要起身,但睜開眼睛之時,見到的卻是從天而落的魁梧身形。
「天羅掌!」
沈嚴奮力起身,對著天空揮出一掌,倒旋的氣勁破空而出,化作凝實的掌印,恍若翻天之勢。
然……伴隨著碎裂之聲,掌勢瞬間被粉碎一空,純粹的力量鎮壓住了任何的技巧,真氣?靈氣?根本不是一合之敵!
剎那間,沈嚴的內心產生了巨大的波動,難以置信眼前的一幕。
「什麼……怪物……」
念頭升起,帶來無窮盡的恐懼感,他無法抵抗,他如何抵抗!
巨大的怪物張開五指,再度捏住了他的腦袋,猶如活靶子似得,沈嚴被拋投而出,經歷過炮彈的飛行軌跡,砸入了一棟大廈里,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呼吸若斯,口鼻溢血。
生命的特徵在急劇的消亡。
更為重要的是他眼中的灰白色在急劇擴散。
沈嚴能容許自己敗北,但這樣的敗北,太過恥辱,太過難看……甚至,連一點抵抗之力都沒有……那自己先前的奮戰,這百年的苦修,到底算了什麼。
作為武者的鬥志被擊潰,作為修真者的求道之心被擊破。
這幅殘缺的軀殼裡,還能留下什麼呢?
恍惚間,他睜開眼睛,看著破碎的窗外,那片霜雪大地,記憶里零亂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那天也是這樣……下著大雪。
……
那年,沈嚴只是一個普通的學童。
那年,大雪封山,他的家鄉被餓瘋了的山匪劫掠,男女老少,只活下來了他一人。
他學武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強大自身……不是為了復仇,而是不想淪為獵物,不想要那麼卑微的死去。
他無依無靠,一路求學求武。
但任何武館都不會收他這個交不起學費的小乞丐,大宗派也要看資質,他資質平平,連進入少林寺都只能做一個普通的掃地僧,三年時間只學到了一套羅漢拳。
他不甘心,再度踏上求武之路。
這一次,他運氣很好,救了幾人,撞見了一道不錯的傳承,稀里糊塗的開了幾道經脈,後來被人相中,收為八極拳的門徒,這才算真正開始了武道之路。
他開始練拳的時候,已經十歲有六,而其他人則是八九歲的孩童……許多人都奚落他過了練武的合適年級,不如趁早放棄,還能種田取個漂亮媳婦,過過平凡日子。
但他不驕不躁,不斷練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時間就這麼過去了四年。
在寒冬臘月的天氣里,他的師傅教導著他最後一堂課。
那一堂課,只有他一人,因為其他人根本無法忍受在冰天雪地里赤身練拳的痛苦煎熬,但他卻毫無遲疑的脫下衣袍,練拳。
然而,見到他時,他的師傅卻搖頭嘆息:「其他徒弟,我都希望他們能來,但唯獨你,我不希望你來。」
沈嚴不解。
老人緩聲嘆道:「你太刻苦了,嚴兒,這一課我是希望他們能夠懂得何為刻苦何為堅持的道理,但你一開始就擁有這個特質了,你並不需要它,或者說,你擁有太多了……你誠心於拳,痴迷於武,即便不需要任何人的教導,你終會抵達所有人都無法觸及到的境界。」
老人話鋒一轉:「但……如果真的將一切都奉獻給了武和道,那你還剩下什麼呢?這樣,早已不能稱之為人了,只是一個為了武道而生的工具。在你的拳里,尋不到真我……無心無雜念,這可以讓你抵達常人所不能及的境界,但也會將你變得堅韌且易碎。」
「嚴兒,聽師傅一句話——」老人字字鏗鏘,嘆息裡帶著幾分傷感,無奈裡帶著三分悔恨:「放棄武道吧,你的人生不該只有它……」
自然,沈嚴沒能聽下去這句話。
他早已入魔,痴迷其中不能自拔。
開始練拳時如此,以武入道時如此,進入輪迴空間之後更是如此。
平生唯武,不見吾身——這四字是對他人生的最佳寫照。
而如今,他也應驗了那句話。
他走的武道,堅強且易碎。
……
眼前恍惚之色散去,沈嚴聽見了那個沉重的腳步聲,第一次帶給他不可戰勝的恐懼感的怪物……他誠心於武道,因為他認為武道不可戰勝,但當出現這麼一個連武道也無法擊敗的怪物時,他的支柱徹底崩塌,留下只是虛無。
它來了……我會死么……就這麼結束了么?
沈嚴捫心自問,心臟輕輕跳動著,他沒有感受到不甘,而是一種愧疚感……對誰的愧疚?是對於自己的愧疚,對於師傅的愧疚,還是對於他們的。
他還記得……是赤紅九,將他從深淵峽谷里,背著一步步走出來;是花舞,費勁了所有心神,不惜一切的續命三天;是師緣祈的笑容……拯救了一心求死過的他。
——還不能死!
心臟猛烈的跳動,將炙熱的血液輸送至四肢百骸,沈嚴睜開眼睛,吐出一口嫣紅的血液,他用僅剩的左臂撐起身體,模糊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
——至少,現在還不能就這麼死去!
支撐著這幅殘缺的身軀,他全身浴血,每一秒都流失著生命,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可即便如此……
——也想要他們,做些什麼……至少,不能留下遺憾,不能成為拖累……現在的自己還能做到什麼呢?即便傾其所有,也只有揮出最後一拳的力氣了。
「最後一拳么……呵,真是符合我的死法。」
他笑著,低語道:「師傅……時至現在,我才明白您當年那句話的意義,但我不後悔,也不曾後悔過,因為如果不是如此,我只會一輩子的蹉跎在追求自以為是的幸福里,殊不知……自己早已得到了『真我』,又何必去追求那高高在上的『道』。」
舉起手掌,細細觀摩著每一片的紋路,看著上面的粗糙老繭,他一根根收緊自己的手指。
旋即,自小腹處,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他解開了真氣氣旋,周身環繞著在一片清風之中,緊接著,他崩碎了自己的道基,金丹真人級數的仙靈力融入清風之中……犧牲全部修為,靈力和真氣同時崩解,化作純粹的燃料點燃元氣之火,只為了換取最後一擊的力量。
嘭……踏著沉重的腳步聲,怪物已經逼近。
它的眼中沒有神采,有的只是純粹的殺戮慾望,這是被本能吞噬之後的虎人,她已經無法恢復了,在力量宣洩結束之前,不會停止殺戮。
沈嚴看著她,眼中沒有仇恨和恐懼,反而透出點滴憐憫。
「陪我一同赴死吧,我承認你是一個絕佳的對手……你跟我一樣,都是被本能和虛假蒙蔽了自我,尋不到真我。」
「最後的最後,一起迎接結束吧……」他揮動了最後一拳,孱弱無力的拳頭落在了查穆拉的胸膛,無盡的白色光華點亮這片蒼穹天地……
白光之中,沈嚴揚起唇角,望著漫天冰雪,笑著低喃:「一生唯武,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