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心相近
天好像漏了洞般,潑瓢大雨灌注而至。
打傘在這個環境下已經沒有多少作用了。
喬鬆柏感受著砸在皮膚上微微刺痛的雨點,心裏全是擔憂。他不知道林暖暖在哪裏,現在的情況如何了。
原本雨天能見度就低,再加上山林樹影、狂風暴雨的壓製,喬鬆柏覺得自己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
但是,他知道,必須要盡快找到林暖暖。
林暖暖曾經告訴過她,像這種極端惡劣的天氣很容易導致山體滑坡。
一旦真的出現這樣的現象,想找到林暖暖就更加極難了。更何況,她走的時候匆忙,並沒有太多準備。
“轟隆——”
驚雷伴隨著白色閃電落下。
林暖暖嚇了一跳,她心裏有些緊張了。下雨天的山林裏,實際上是最危險的。無論是地質災害,還是天氣災害,都很容易降臨。
她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現在躲在樹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這場雨太大了,她已經濕透了。
“宿主,如果你現在還不回去,發生意外的概率,有百分之三十。”小靈友情提醒,這個概率已經是個非常危險的數值了。
林暖暖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前方的山林。可是偌大的雨幕,遮攔住眼前的一切。
她知道,為了安全,自己該回家了。但是她的腳,卻像是被黏住了一樣。
她很害怕見到喬鬆柏,很害怕要麵對他命運的選擇。
讓她對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如此親近的人,見死不救,她做不到。
但是,放過喬鬆柏,遭殃的是被統治的百姓。一想到這裏,林暖暖就不寒而栗。
周圍雨聲劈裏啪啦,如同落豆子的聲音,不斷砸入林暖暖的耳內。她知道,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但是,她想要借著雨天,略微放縱一回。
“等雨停了,我再回去吧。屆時……”
某種決心,在林暖暖心中燃燒。
就在剛剛,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有些喜歡喬鬆柏了。可是這樣的發現,卻又來的太遲了,她的喜歡,隻會令她更加痛苦。
喬鬆柏的視力一向很好,因而遠遠的,他就看到了在樹下躲雨的林暖暖。
瘦弱的,小小的身軀,蜷縮起來,頭埋得很低,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悲傷。
即使天空中神女落淚,好像也不及她悲傷的千萬分之一。
喬鬆柏心裏揪得疼,一種窒息感湧上,他不得不放輕腳步,慢慢地走到林暖暖身邊。
林暖暖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這片為她擋雨的陰影。
喬鬆柏覺得自己應該說,回家去。可是他沒有,他知道,看到林暖暖時,他已經注定潰不成軍了。他的靈魂叫囂著認同。
“雨停了,我們再回去吧。”喬鬆柏聲音有些嘶啞,“不過,在這之前,你要聽我講個故事。”
他要坦白自己的身份。
喬鬆柏坐在林暖暖的身邊,把傘架在兩人中間,禮貌而疏離。
向林暖暖坦白身份,從來不代表危險。但是,這可能意味著,他會失去。
不過這樣也好,喬鬆柏看著遠方,這樣複仇或許會容易一些。他真的沒什麽好失去的了。
感受到身邊疏遠的溫暖,林暖暖眉頭微皺。然而喬鬆柏接下來的話,令她心頭一顫。
喬鬆柏對她坦白身份了。
“……丞相的長子嫡孫,喬氏的未來,皆係於我一人之身。”喬鬆柏說的很慢,他背負的東西,一點也不少。
但是又有多少條路,是他自己能選的呢?
甚至身邊這位娘子,也不是自己選擇的。
凡此種種,慢慢梳理開來,喬鬆柏覺得自己很累。他一直被一雙看不見的手裹挾著,命令他做出這樣、那樣的選擇。
“那是因為……”林暖暖聲音極為沙啞,如果喬鬆柏注意要死,他也應該明明白白去死。“你被階級所裹挾了。”
“無論你是否願意,你都必須參與維護其中。利益是第一位的,然後還有權力、秩序、倫理道德,這一切一切,編織出一張看不見的網,束縛、規範你的行為、思想。隻要你在這個階級,會不由自主地維護它。你會害怕跌落,害怕失去。它不是為了讓你高興、快樂、輕鬆的,它隻是讓你在維護它罷了。辛苦,也是應該的。”
就如同商人永遠賺不夠錢,地主也永遠會嫌棄自己土地少、權力低。他們都被權利異化成維護統治的工具。
喬鬆柏何等聰慧,林暖暖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一下子就讓他跳出了自己的階級,在更宏觀的角度去看問題。
他內心顫抖,自己真的錯了嗎?
皇帝,是不是也被裹挾著,注定世族與皇帝,會有權力衝突。一切切在他大腦中飛速轉過。
林暖暖的一句話,卻停住了他思考的想法。
“你覺得,我為什麽要跟你說,一個十歲小女孩,絕對說不出來的話。”
喬鬆柏大腦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察覺到林暖暖接下來想說什麽了。
她的秘密。
她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原因。
“有些事情,是你不能知道的。但你知道了,隻能為之付出代價。”林暖暖再次緩緩開口,隔著傘柄,她與喬鬆柏對視。
而喬鬆柏卻從那悲傷的眼中,看到了決絕的殺意。
“其實我想複仇。”喬鬆柏打斷林暖暖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
假裝自己沒有聽懂林暖暖的話,沒有看懂她眼中的意思。
“無論如何,皇帝也殺了我們全家……我應該對他複仇。”
想到林暖暖眼中的那道殺意,喬鬆柏對能林暖暖讚同這件事,已經徹底絕望了。他隻是為說而說,他很清楚,一旦兩個人停下交流,會發生什麽。
如果夢真的要碎,他也希望遲一點。
林暖暖收回自己的目光,與喬鬆柏一樣,看向遠方疊翠的山嶺。
“任何人,都不應該為別人犯得錯誤,付出代價。誅連族人,隻不過是統治者無能和害怕。他們想要說一不二,卻在心裏早就知道,人與人是一樣的。所以他們在堵住悠悠眾口,在自欺欺人。”
“你覺得我是對的?我應該恨皇帝?”喬鬆柏緊張地看向林暖暖,這是他從未想過的道路。
但是,也確實如此。
林暖暖之前說的那段話,如果再仔細深究,望族沒有權利壟斷,皇帝難道就有權利嗎?
望族在維護自己的權利,皇帝也不過是假借著天下百姓的名義,在維護自己罷了。
喬鬆柏豁然開朗,陰暗的雨天,在他眼中,也有了斑駁亮光。
“嗯,是啊。皇帝,本來也不是必須要存在的。他們或多或少,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在不斷愚民,讓人民覺得,天下必須要有一個共主,統治著他們。”
說完這些話,林暖暖忽而朝喬鬆柏詭異地一笑,喬鬆柏渾身警戒。他知道林暖暖接下來要做什麽了。
一道閃電亮起,昏暗的山間有了片刻的至亮。
林暖暖與喬鬆柏扭打在一起,很快泥濘便沾滿了他們的衣服。兩個人幾乎都是用盡全力的,這不光光是打架,林暖暖是真的想要下死手的。
很快兩人滾成一團,一起跌落在旁邊的淺水塘內。
喬鬆柏被林暖暖依仗重量壓在身下,大半身子泡在水塘中。但是林暖暖又被他死死抱住,不得動彈。
兩顆心髒緊緊貼在一起,劇烈跳動。
林暖暖覺得喉頭一片血腥,這具身體太瘦小了,即使有係統強化,在對抗中仍舊沒有優勢。再加上,她的目的是殺了喬鬆柏。而喬鬆柏隻要盡力防守就可以了。她無疑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被緊緊抱住的林暖暖,幾次掙紮,都沒有成功。
她感受到死亡的氣息。
喬鬆柏是連皇帝都想殺的“古人”,更何況自己。
漸漸的,她放棄掙紮了。
她的穿越很失敗。不但什麽都沒做到,甚至可能還害了不知道多少人。
感受到懷裏人逐漸放棄掙紮,喬鬆柏慢慢地睜開眼睛,裏麵四溢的殺氣逐漸收斂,雨水直接注入他的眼中,似是在代替他哭泣。
天知道,他有多克製,才壓住內心那頭野獸,沒讓自己在這種無人的環境下,殺死對自己有如此威脅的人。
因為懷裏那個柔軟的人是林暖暖,是他的……心上人。
“至少,你該告訴我,我為什麽必須要死吧。”
喬鬆柏依舊死死地抱住林暖暖,他也不知道自己鬆開手,會發生什麽。
劇烈顫動的心髒逐漸平穩,但是喬鬆柏感覺到自己胸前有了濕潤的溫熱。
——她哭了。
林暖暖極度克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但是這種無聲的倔強,徹底擊穿了喬鬆柏的心。
喬鬆柏感覺到溫熱的液體,從自己眼眶中流出。
“如果,我有必須要死的理由……”嘶啞的嗓音,似乎要被狂風暴雨吞沒:“不用你動手。”
說完這句話,喬鬆柏渾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一樣,隻剩下顫抖。
林暖暖察覺到他卸了力,幾乎是立刻掙脫,反手掐住了喬鬆柏的脖子。
感受到喉腔中越來越稀薄的氣息,喬鬆柏牙齒直打顫,卻抬手,輕輕地為林暖暖擦幹眼淚。
“至少……咳……告訴我原因……”
感受到臉上的溫熱,林暖暖最終放手。
她不知道相信喬鬆柏,到底是對是錯。
“其實,我來自一個沒有帝權的世界。那裏的人們,對世界有深刻的研究。無論是客觀的自然,亦或是人類社會。我與你所說的,關於階級利益、權力的分析,有一個統一的說法,我們稱之為屠龍術。”
喬鬆柏秉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聽林暖暖講話。她每一句話,信息都巨大。甚至聰慧如喬鬆柏,大腦也不能立刻抓住重點。
“我們認為,屠龍術的存在,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人人都認同,天賦人權。沒有一個人可以淩駕於他人之上。如果,這種東西,隻被統治者所利用,而百姓不知道……”
剩下的話,喬鬆柏已然意會。所謂的屠龍術,就是人人可學的帝王術。但是如果,這種東西,隻被帝王持有。這種天大的智慧,可以跳脫一切,甚至可以讓人淩駕於自我之上的東西,隻被某些人持有。
喬鬆柏甚至也感覺到了不寒而栗。
那會是徹底的愚民,因為統治者,知道百姓反抗的點。
“所以,你要我死。因為,你覺得我是他們的人。”
宰相之孫,望族喬氏。還確實符合這個特征。
喬鬆柏忽然就知道林暖暖眼裏的那道光從何而來了。那是跳脫的智慧,她就像是個聖人。
而林暖暖告訴他,她從人人皆可為聖的地方而來。
“你們那裏,所有人都像你這樣聰慧嗎?”喬鬆柏扶起林暖暖的頭,眼中一片祥和。
他或許已經被林暖暖馴服了。
“不是。”林暖暖身懷係統,這種東西,不是人所能擁有的。“但是,人人皆可為王,皆可為聖,眾生平等。這種思想,一直被廣泛傳播。”
“那裏是神境嗎?”聽到林暖暖的描述,喬鬆柏幾乎不敢相信,恐怕隻有神仙才能做到這點。
林暖暖搖頭:“那裏與這裏沒有什麽不同。隻是,人人追求智慧。所以……”
柔軟的唇互相碰撞,熾熱的氣息交錯。
“我與你的想法一樣。我是你教出來的,你不必擔憂。如果你實在覺得……”
喬鬆柏知道,恨不得把人揉入骨髓的愛意,到底是什麽了。眼前的人,他永遠不會放手,哪怕是自己用命去換。
天空中的雨依舊下著,但是像是要衝洗他們身上的陰霾一樣。
天色越發昏暗,但是兩個人的心,卻越發明亮了。
聽到喬鬆柏的話,林暖暖嚎啕大哭:“太好了……”
讓她殺人,還是殺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太殘忍了。
喬鬆柏的回答,讓她放下了一切防線。
她有了一個可以共享秘密的人了。為她共同承擔穿越過來的,一切壓力。
林暖暖這一哭,比天崩還狠,喬鬆柏抱著人,哄了老半天,卻仍舊不見停止。
他知道,或許林暖暖承受的壓力,並不比他少。而且,恐怕,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這樣也好。”喬鬆柏內心一點黑暗瘋漲。“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他更溫柔地哄人了,因為,這是他的人。
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後,林暖暖把臉埋在喬鬆柏胸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天黑了。”
“嗯。”喬鬆柏事事有回應,他拉著林暖暖沾滿泥巴的小手。“我們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