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三個問題
名叫德古拉的老人坐在搖椅上閉目養神,聽到咋咋呼呼的聲音響起在下方,不斷的放大,來者正在順著這座塔樓的階梯來到這裡。
來了嗎?他心想。
「打擾了打擾了,有人在嗎?」鈴在台階處探出頭來,鬼精的目光四處打探著。
「我想人應該在,」萊爾從她身後走出,一眼便看到老人坐在椅子上轉過了身,「我就說人在嘛。」她對著鈴招招手。
於是鈴也從台階跳了上來,看到面容蒼老,滿是褶皺如乾枯樹皮的老人,也不避嫌,背著手仔細的打量著,表情夾雜在好奇和嚴肅的之間,像是在看上世紀的文化遺產。
她拉了拉萊爾的衣袖,示意他耳朵靠過來,自己則把嘴巴湊上去。
「你一說是祖先的遺魂,我就一直以為是個形銷骨立的外貌,裹著破舊的麻布衣,鼻孔噴陰氣,」鈴小聲咬耳朵,「果不其然,還真是最經典的老骨頭形象!。」
「雖說如此,但人家還是挺有活力和魄力的。」兩人交頭接耳。
老人默默的看著兩個年輕人縮在一起偷偷摸摸的嘀咕,也並不因此生氣或厭煩,他其實知道這兩人在說什麼,也承認自己的確老的像是張蹂爛的紙,如果換做和他們同齡時的自己,估計會直接指著大喊出來「這老頭是乾屍嗎?!」
他只是有些懷念,懷念那個時候的時間,萊爾和鈴挨在一起的畫面,在他的眼前一瞬模糊,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和那時尚在世的菲娜。
記憶里女孩的臉龐再次浮現,在哪個寂靜的夜晚,在那條習慣了一人行走的小道上,她忽然出現在道路的前方,像是註定要在你前進的路上等著你,笑著請你幫她推下車,從此相互瓜葛,不離不散。
真像啊!他心裡說,眼前鈴的面容和記憶里那人的面容重疊起來。
老人靜悄悄的嘆了口氣,注視著面前氣氛火熱的一對年輕人。
「爺爺你好。」鈴轉過臉,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己還未自我介紹。
「我知道你,你的名字你的性格,還有你的部分經歷,」老人語氣平淡的,「我通過萊爾的眼睛看到過。」
「總覺得你好像被比喻成了拿來偷窺用的攝像機。」鈴看了眼萊爾。
萊爾聳聳肩,表示無言以對。
「你已經做好決定了嗎。」老人問。
「雖然很希望老爺子把知道的都能告訴我,」萊爾點點頭,「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再去後山一次,果然有些東西,還是要自己親自去看。」
「三個問題,我要看到你的證明,證明自己是個可以鍛造的珍鐵,或者只是縹緲大海里隨處可見的一塊浮木。」老人看著萊爾,語氣凝重,彷彿接下來會是一場嚴苛的審判。
鈴下意識的搓著胳膊,這裡的夜風與外界不同,有些冷。
「你要去的地方,可能會是地獄,你真的決心要去了嗎,即使你將對曾經的摯愛刀刃相向。」老人面目淡然,但說出的話卻像是給予人難忍的酷刑。
「說明那時我已有了揮刀的理由,」萊爾握緊了拳頭,「姐姐曾經教過我,既然選擇握住了劍,那就不要鬆開,你的背後還有需要保護的人,你的眼中還有需要拯救的人。」
「即使你要看著那張昔日最愛的臉龐,親手將刀刃送入其中。」老人話語冷硬,他直視萊爾的眼睛,想看看這個男孩瞳孔里的那束光是否會散開,在聽到這個刺人心骨的殘酷問題之後。
「如果在那個時候,那將是最好的做法,我已有了覺悟,」萊爾表情堅定,「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小孩了。」
老人閉上了眼睛,到了這裡他就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面前的年輕人,的確有著自己需要的可能性,人總有些無法避免的時候,即使背負上山一般沉重的痛苦你也依然要全力揮出那一刀。
千百年來,他為了某個理由,將自己的意識封於刀中,讓刀隨著世代傳遞下去,他需要有人幫自己完成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個人必須是自己的子孫,只有他們的身上才會出現可能性,漫長的歷史里,他曾出現在許許多多握著黑刀的人的面前,他教導對方掌握力量,也確認著對方是否擁有那種可能性。
「最後的一個,」老人的聲音柔和下來,挽著淡淡哀傷,「即使你要背負著那個人的死,繼續活下去。那個人會在你的懷裡永遠陷入沉睡,你過去只擁有過她,如今卻要感受著她的溫度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臂挽里,她因你而逝世,你則苟活於世。」
老人沉沉的嘆了口氣,像是呼出了千年的沉積。
「她不曾怨恨過你,但你可能,會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萊爾有些恍神,剛才的提問,話語里沒有溫度,字裡行間都像帶著刀刃,聽到耳中便切割著心臟,帶來徹骨的心痛,與其說是提問,倒不如像是關乎生死的拷問,最壞的情況你將會面臨地獄,所以你要有深淵也無法湮沒的心理才能站直身體。
可唯有這最後,似乎變成了普通的嘆息,帶著後悔和難過,帶著自責和無力。
這個問題,反倒讓萊爾一時沒能回答。
「其實這第三個問題也可以不算,就當我什麼也沒說……」老人露出疲倦般的淺笑,像是自嘲,萊爾的怔然可以想到,即使你當時拼上了一切覺悟,可事後那份殘餘的悔恨,卻無法抹去了,那份悔恨就是你覺悟的代價,像是幽靈,在你未來的時間裡,不斷纏繞著你。
悔恨才是最可怕的魔鬼,它代表著無法彌補,所以它會永遠存在。
「如果悔恨這種感情真的無法避免的話,」鈴忽然打斷了老人,向前一步同時握住了萊爾是手,「那份痛苦的感覺,我願意與其一起背負。」
老人愣住了,他一睜眼,就看到了鈴眼中的光芒。
他忽然很想哭,即使是身為長輩要在晚輩面前露出難看的姿態,如果過去的自己也將背負什麼巨大的悔恨或痛苦,如果當時那個人健在的話,她也會握著自己的手說這樣的話吧,然後用行動來安撫和鼓舞自己。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在當年去世的時候,什麼也不要做,去那個世界里找你啊。
他心裡曾多少次閃過這樣的念頭,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如果你敢說什麼拒絕的話小心我胖揍你,」鈴嘟著嘴,惡狠狠的瞥了眼剛準備開口的萊爾,萊爾把話咽了回去,「我算是看出來了,像你們這樣的男生,個個都是心裡死彆扭,一直沒人對自己好,於是忽然遇見對自己好的人,就想要赴湯蹈火命扔掉都不在乎,拜託不要總是逞強,人會對你好,不是圖你的回報,而是想對你好才會對你好,你卻在人面前表現的命都不要,只會讓人覺得難受。」她一臉氣呼呼。
一老一少兩個被冠上「死彆扭男生」的人,獃獃的看著這個女孩宣洩著心聲。
「憋了這麼久,今天終於說出來,爽快多了,」鈴揉著胸口,一副「累死老娘我了」的模樣,「悔恨這種東西如果要背負下去的話,那就是佔據萊爾的未來了,而我也是要決定成為他的未來的,這樣子這種感情豈不是要跟我搶男人!如果萊爾因為這種感情而陷入消極忽視掉我,我想我也會不開心的吧。」
「所以我就也一起分擔咯,」鈴拍拍萊爾肩膀,「到時候想哭了記得撲我懷裡哈。」
「是是是,你說的是,都聽你的,你開心就好。」萊爾苦笑著點頭應付,場面一副未來生活會發展成妻管嚴的徵兆。
不過鈴的話說到了他的心裡,也許的確是這樣,因為一直活在陰影的角落,忽然有人帶進來了陽光,那麼自己即使會被燒死也想要撲向太陽。
他忽然覺得肩膀傳來力氣,扭頭看到老人不知何時起身走到了自己身邊,抓著自己的左肩。
「這樣的人,你遇到了兩個,」老人和藹的笑,「你可是個被上帝照顧的幸運兒。」
「曾經我以為只有我是被上帝拋棄的孩子,那時候我覺得全世界都討厭我,」萊爾也開心的笑出來,「現在,我和你想的一樣。」
「老爺子,為我送行吧,」萊爾忽然正過身,與老人面對面拉開了距離,「我已如你所說那樣做到了,你也兌現承諾,把那個故事剩下的部分講給我們聽吧。」
「對對對,說好的故事呢?」鈴這次想起剛進來的時候,萊爾告訴自己,此行似乎就是為了聽人講故事,「等等你們是不是在我來之前就已經講了一大半了,那我豈不是很吃虧。」
「其實如果把之前的部分就當作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夠了,以我們兩人成為家人為結局,」老人坐回了搖椅上,視線看向一旁,萊爾注意到老人的目光所及,頓時明白了,上次來的時候,那個女人便安靜的坐在那個位置看著書,「沒關係的丫頭,我會簡單的再複述一遍。」
「老爺子,她呢?」萊爾問。
「我以自己的記憶把她全部的日常習慣和安排都再現了出來,」老人說,「這個時間都已經在房間里休息了,自從那件事以來,她身體變得十分虛弱,需要比常人多一倍的休息時間。」
「你們在說誰?」鈴一頭霧水。
「是老爺子最愛的人,大概就相當於你對於我。」萊爾說。
鈴「哦哦」應和著點頭,萊爾的說法讓她心裡開花。
「老爺子,你剛才說的第三個問題,也是在代指你自己嗎?」萊爾察覺到了什麼,發出疑問。
「那就講給你們聽吧,」老人說道,此刻他似乎一時間蒼老了更多,變成了真正的垂暮老人,那份少年人的氣力似乎都消失殆盡了,「最後的故事。」
「上天把她給了我,卻沒有把未來給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