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真紅之影(九)
從城鎮通向封印地點的道路,在血色漫天的當下,早已荒無人煙。
一條長長的車隊朝著目的地行駛著,拉車的並非是慣例的馬,而是經過特別訓練的巨象或者獅虎,八岐血魔蘇醒前的異變,使得附近的空氣里都充斥著讓生物感到膽戰心驚的波動,馬兒比人類對於自然中的波動識別更敏感,已經無法用來運送,一旦靠近封印地三百米內,皆會變得慌亂躁動,不受掌控,也只有巨象之類獸中的佼者才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前進。
總共一百二十輛嬌子,每兩輛並排,組成這條長龍般的車隊,離開了城鎮穿梭在山道內。五人一輛嬌子,被選中作為封印之體的一百人佔據了二十輛,六十輛乘坐著總共三百人的儀式祭祀,其餘四十輛是這場儀式里隨同的騎士們,負責現場的警戒,已經儀式失敗時作為處理現場的一支先鋒隊。
德古拉身處車隊中部的一輛嬌子內,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豪華的東西。
但是嬌子的內部,氣氛是死沉沉的,他一個人坐在四個方向其中之一的軟座上,看著其餘的四個人,有一身健壯滿臉橫肉的粗獷漢子,也有一臉平靜沒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甚至還有手上套著手銬打絡腮鬍大叔,還在故作輕快的吹著哨子,而和德古拉麵對面而坐的,竟然是個閉目沉默的老人,穿著大褂,雙腿上還放著拐杖。
一個不算太大的嬌子內似乎卧虎藏龍,什麼樣的人都有,此刻同處一室,卻是一起邁向死亡的道路上,算得上是生命的最後相互陪伴的人。
「大家都是,為什麼會坐上這輛車呢?」德古拉看著坐在身邊的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忽然有些好奇。
「為什麼,還能為什麼?」絡腮鬍沖著德古拉笑笑,「當然是去送死咯?」
「送死?什麼送死?」德古拉一愣。
「什麼?你不知道嗎?原來還真的有你這種天真的人啊,我以為再傻的人都會猜出來的,」絡腮鬍有些吃驚,「這樣的話,其他車子內可能還會有你這樣的吧,當時被騎士們那些表面好聽的語言已經利處給哄住了,卻沒能去想到為什麼別人要平白無故給你這麼多好處。」
「這些車子,是送到什麼地方的?」德古拉還是不太懂,他只是聽了那個騎士話,以為這樣就有機會見到菲娜,除此之外,他的確沒有多想什麼。
「鬼知道啊,反正不是好地方,你也看見了這天空,紅的像是被塗了血,你現在再看看外面,是什麼樣的?」
德古拉掀開帘子,窗口處有欄杆圍著,但不妨礙他看向外界,車隊依舊保持著較快的速度移動著,德古拉看得到天空中的紅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濃郁,如果說最初所見到的天空,是被蓋了一層血色的幕布,那麼現在,正片天空,都像是被浸泡在猩紅的池水裡。
「天空好像比之前更紅了。」德古拉坐回去,如實的說出自己的所見。
「不是變的更紅了,而是這裡的天空本來就這麼紅,我們只是在往紅色最濃烈的地方前進,」絡腮鬍晃動著手臂,手銬上的細鐵鏈乒乓作響,「知道嗎,這樣的嬌子在整個月夜界,恐怕都是難得的上等貨,本來都是該給大人物坐的,幾輩子也輪不到我們這樣小角色啊。」
「這只是上面的人給我們的一種安慰罷了,用最好的待遇以及給我們天降黃金般的利益,都是安撫我們,因為我們是要被拉去為他們送死的,」絡腮鬍依在座椅上的靠墊上,「憑什麼讓人去白白為你死呢,不僅不會有人願意,他們自己恐怕心裡也不舒服,所以又在最後特意給我們送了糖果,讓我們嚼著甜去跳進苦到死的坑裡。」
「原來,是會死嗎?」德古拉覺得心裡空空的,冷冷的,像是體內一切有溫度的東西都被挖走了。
如果換做過去十幾年的自己,真的被告知自己馬上會死掉,最多吃驚一下,之後也未必會多麼害怕和不願吧,活下去又能怎樣呢?日復一日熬過漫無天日的昏暗生活,早就對活著感到麻木了。可他遇到了菲娜,他喜歡喝菲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那樣的生活,讓他無法割捨,如果說唯一作為他想要多活一些的理由,也就只有這一個了。
「是嗎,原來會死啊。」德古拉抿抿嘴,語氣像是接受了這個結果。
他妥協了,就算能夠活下去,但沒有菲娜的生活,也沒有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了,那個騎士說了只要交易,他就能見到菲娜,他要去的地方,菲娜也會在,兩人是要去同樣的地方,那麼是不是說,菲娜也會死呢?這樣的話,德古拉覺得自己就更要去那個地方了,不僅是為了再看見菲娜,他也想著,如果菲娜要出什麼事,他在場的話應該可以代替她吧,就算是死去。
「雖說你不知道,但是在聽了之後,也沒有表現出怎樣驚慌害怕的模樣啊,」絡腮鬍打量著德古拉,「不過你可以在心裡留點能夠倖存下去的期待,我也並不是什麼都知道,剛才那些,很多也都是我自己想的。」
「你為什麼這麼想?」德古拉抬起頭看著他。
「你不會看不出我是什麼人吧,」絡腮鬍抬起手晃著手腕,想讓德古拉仔細的看看那副手銬,「我是罪犯,幹了很多壞事,甚至還殺過人,雖然想說作為一個貧民窟出身,很多事情都是陷入了不得已的狀況,但我畢竟還是個大罪人,我自己也想開了,人做那麼多,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會兒嗎,是因為自己還沒活夠才想繼續活下去,但我在牢房裡蹲了那麼多年,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沒什麼意義了,我的確什麼都沒有,也奪取了很多人的東西,我想了很多,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麼能讓我有活下去的執念了,死了也不錯,算作解脫,我也早該死了,那些因為我而失去很多的人們,也都巴不得我死。」
「我被送出來的時候,獄守們都說我是被送去最恐怖的處刑場的,我也沒質疑,因為自己就認可了自己最後該去什麼地方,」絡腮鬍苦笑下,聳聳肩,「可看來似乎不是普通的處刑場什麼的啊,就這一個轎子里,也就我一個看著像罪犯。我也是後來才得到的消息,說是國家徵集了一百人,不知道是要去做什麼。」
「有人給我說,這個地方正要面臨災難,他們要救這裡,需要我們的協助。」德古拉回想起那個騎士的話。
「那應該就是了,」絡腮鬍說,「這天不對勁,傻子都看得出來,我們肯定是要被送到很危險的地方,可能他們是要救城鎮救國家,然後我們就是其中作為犧牲者的一群,到最後群眾們都歡呼騎士團的偉大,卻沒多少人會記得這一百個被送去獻出命的無名者吧。」
「所以我才說啊,我是去送死的,死什麼的我已經看開了,也不覺得太難過,倒不如趁這個時候多享受下這柔軟的座椅,把感覺留到下黃泉都不忘記。」絡腮鬍男人閉上眼縮進了靠墊里。
德古拉又看向其他人,除了絡腮鬍,其他三人都一直保持沉默,如果說大家都是和絡腮鬍一樣是準備好要去送死的人,絡腮鬍更像是異類,他說他看開了生死了,可大家應該都是一樣吧,否則怎麼會坐進這個轎子里,可大家一個個都沉默無言的像是已經半死了。
「我是為了我孩子,」中年男人忽然開口,他一直都在聽兩人的對話,「你們不想聽就當作是我自言自語好了,本來這種事也沒什麼需要告訴別人的,也可能是我想發泄出來什麼吧。」
「他們怎麼了嗎?」德古拉問,這個時候他特感謝菲娜一直以為的教導,如今已經可以正常和別人交際,否則這個時候,自己要被悶死在這個小車廂里。
「重病,家裡窮,一直付不起治療的費用,只靠最基礎的藥物拖延著,我沒什麼本事,賺不來錢,父母也離世的早,妻子也在幾年前拋棄了家,只剩我一個人帶著我重病的兩個孩子,」中年男人的臉上掛著疲憊,「你們提到了活下去的意義吧,說是意義,不如說,兩個孩子是我活下去的動力,我要為他們掙錢,讓他們能活著,如果只剩我一個人,可能也早就想著尋死了吧。」
「不久前,孩子們的病情變得更嚴重,不儘快得到最好的治療,可能撐不過今年,」中年男人的臉上沒有血色,「我走投無路了,這個時候得到了消息,只要我踏上這個車隊,國家會負責我孩子一切的醫藥費,甚至今後的撫養費,還能送他們上學,國家會幫我把他們撫養長大,即使沒了我,也沒什麼好怕了。」
「只是他們長大了是否還能記得自己有個父親呢,不過不知道說不定更好,有個這樣沒有的父親會讓他們覺得難堪吧……」男人低下頭,「不說了,我有點累,想最後再休息會兒。」
德古拉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他從菲娜那裡學來了最基本的交際能力,卻還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別人。他只能沉默。
「大叔呢?」德古拉又看向了左手邊的粗獷漢子。
「報恩,」大漢開口,雖然面目兇悍,卻意外的容易溝通。他目視著前方,也沒有再看什麼,德古拉還讀不懂這種人的內心,只覺得也是做足了某種覺悟,「我也不能說與犯罪支流沒有過瓜葛,曾被高層的某位騎士團長救過,如今他已經年邁下崗,家就在我們出發的那個城市裡,他孤老一人,行動也不方便,如果到時候真的會有災難襲擊那裡,他不方便逃生的,我這一條命就是他的,到了為他發揮作用的時候了。」
「報恩嗎……」德古拉念叨著,他覺得自己此時的想法,也算是向菲娜報恩吧,畢竟是她給了自己一個溫柔的世界,是她救了自己。
「爺爺呢?」
老人沉默著,頃刻,他也不睜眼,慢慢的開口,「算是為了國家。」
「為了國家?」
「我年輕是算是騎士團里職位較高的一人,退休以後也從未怠慢過鍛煉,不是我誇大,即使現在,讓你們幾個年輕人一起上,我也有信心對抗你們全部,」老人說,「我成為騎士就是為了回報國家,但如今我已是老骨頭了,什麼事都輪不到我了,這次算是我為國家最後的貢獻了,我不需要什麼交易得到巨大的回報,我自甘踏入這個車隊。」
老人說完便不再做聲,大家都說出了自己的內心,車內的氣氛再次歸為死寂,中年男人垂著頭,好像真的睡了,而絡腮鬍靠在墊子上似乎也陷入了沉睡,大漢依舊如無言的雕像盤著胳膊坐直身體,而老人保持著閉目沉默的姿態從未變化過。
所有人,的確都是在等待著死亡的到來,每個人都是不同的理由,或是求死,或是為了什麼而獻出自己,德古拉覺得這些人其實和自己是一樣的,他們都因為什麼,沒有機會得到自己所理解的,所謂的普通人的生活。
原來像自己一樣的人,還有這麼多啊,就如同這條車隊,長的像是環繞中庭的那條蛇,德古拉想起來曾經菲娜給自己看過的書里,提到過的架空的生物。
「你呢?」忽然有人問。
德古拉抬頭,三個人都閉著眼睛,唯有大漢睜大著眼睛,雖然沒有看向他,但那粗獷的聲音的確是這個人的。
「你一開始是不清楚這趟車隊的去處的吧,剛才聽到了事實,卻也並沒有露出過於驚訝和害怕的模樣,本以為你這樣的,也是那種沒有錢的街頭混混,被表面的金山銀海遮了眼,才踏上這條不歸的路,聽到真相後會恐懼的想要逃走吧。」
「我當然不會逃走,我必須要去的,」德古拉搖搖頭,「因為我想要見一個人,只要我去了那裡應該就能見到那個人,還有我也不是混混,我有自己的家。」
「是嗎。」大漢回應了一聲,也不再多說什麼。
德古拉無事可做,抱起了雙腿,也閉上了眼,雙眼一閉,過去和菲娜有關的一切記憶都浮現出來,他心裡默念著菲娜的名字,等待著。
等待著.……
這個時候,他忽然很想聽菲娜唱那首歌,在這個沒有她在的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猛然停下。
「看來到了。」大漢說,並沒有刻意看向其他人。
老人也默默睜開眼了,握緊了手中的拐杖就準備起身。
「啊,已經到了啊,真可惜,我還沒享受夠呢,牢房裡都是硬邦邦的地板和牆。」絡腮鬍從靠墊上慢慢起身。
中年男人還是低著頭,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坐在位置上沒有立即動身,似乎在猶豫著。
德古拉也緩緩睜眼,意識漸漸與外界重新接觸,他忽地覺得一股冰冷的惡寒,爬上了脊背,讓他覺得難以言喻的不適感,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從這輛的驕子外面。
轎子的門被拉開,大漢離門最近,第一個下了車,隨後是那位想要在最後完全奉獻自己的老人,持著拐杖步伐有力,絡腮鬍看了眼德古拉,似乎是在示意誰先下去,那位中年大叔看來臨到最後還欠缺點勇氣。
德古拉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能見到菲娜,他以行為回答了絡腮鬍,跳出了轎子。
當他再次踏足於大地上,只看到滿世界都是血紅,風裡裹著甜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