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孤空(五)
豪華的大廳內,玻璃吊燈投下斑斕的光影,紋飾豪華的大門被推開,管家握著門把站在一側恭敬的彎腰,等待著主人跨過這扇大門,外面已有馬夫拉扯著韁繩帶著馬兒靜立路旁。
這是一場送行,只是那時的男孩,還不知道這也是永別,是變故轉折的開始。
「您一直馴養的良駒已為你備好,」管家說,聲音裡帶著強忍的惋惜和難過,但一切都是主人的決定,身為下仆他只能盡忠去做,「老爺,隨時可以出發。」
男人脫下身上屬於富豪的外衣,撫摸著工整放置於桌上的鎧甲,上面鐫刻著青薔薇的花紋,一旁還有新制的袖章,擁有這枚袖章的人,代表者他已經被認同成為騎士跨進戰場。然後,男人穿上了鎧甲,將袖章進扣在左臂。
「你要去哪兒?父親?」年幼的男孩站在母親的身邊,向著衣著甲胄的男人伸出小手拉扯,可那不是普通的衣服,根本沒有衣角讓他緊抓,稚嫩的手指觸碰到滑膩的鎧甲表面被滑落下來。
「我哪裡都不去,父親只是要保護你和你的母親,要保護自己的家人,」男人轉過身,他蹲下來讓兒子看到自己慈愛的面容,已經被鎧甲包裹的手控制住力道輕輕撫摸男孩的腦袋,「父親是男人,也是這個布魯肯林的主人,我有權力也有責任,父親只是,盡自己所能的,為了保護自己家人而去戰鬥,整個布魯肯林,都是我的家人。」
「你能不走嗎父親?」男孩忍不住淚水,他忽然撲過去抱住男人懷裡的頭盔,他記憶里的父親是那個穿著禮服溫柔慈愛的男人,而不是被鐵皮抱住身體的人,他害怕,害怕當這頂頭盔也被帶上時,就再也看不到父親了。
可是頭盔在男人的手裡紋絲不動。
「對不起我的孩子,或許你終有一日能夠明白,我不能放開這頂頭盔,因為我背後還有很多人,所以我必須戴上他站在前線,」男人說,「我保證你我一定回來,你也要向我保證,因為遲早你會同我們說再見,需要你來成為支柱的一天總會到來,我希望在那天到來時,你也能看到自己背後重要的人們,為了他們,我希望你能勇敢的揮出你拳頭。」
「你是布魯肯林主人的孩子,你早晚,也將成為他人的依靠,無論你最後身在何方.……」
扭曲的畫面里,那個熟悉的男人終於還是將鐵皮的頭盔戴上,成為了男孩再也不熟悉的人,看著那銀色光澤的背影,逐漸踏出家門,再也不見。
空打了個噴嚏,感覺身體不受控制的搖晃,他睜開眼,看到灰色的天空,耳邊是車輪滾動的聲音。
「呦,懶蟲醒了?」左側的高個子駕著馬說,「在你自顧自無憂無慮安睡時,我們可是一邊擔心著物資,盯防著四周是否有危險,提心弔膽緊張的趕了半天路。」
「你再這麼兩句三句都離不開說惡話,過不久空就也習慣你的說法方式了,到時候看你給誰說去,」鬍子男接著話說,「醒了?我們幾乎已經快駛到這段山坡路的盡頭了,出了這個地方,再向前跑不了多遠,就能到村莊,如果說那裡的現狀還能被叫做村莊。」前半句是說給同夥,後半句是說給空。
空拉了拉遮蓋物,讓其能夠蓋到脖子處,屁股下的已經發潮的乾草硌的他發疼,他抱著身子縮在馬車的一角,看著車外的景象,他們的確正漸漸駛出山道,道路明顯的朝向下方,那數不清的冰雕慢慢的看不清了,只剩下無數藍色的小點留在遠處的邊際線。
「你做夢了嗎?聽你閉著眼一直喊著別走別走之類的話,夢到什麼了?」高個子又問。
鬍子男低喝了同伴一聲,大概是不想讓空強迫性的想起那些糟糕的記憶。
「我不知道,夢裡那地方,很想我家,然後有一個男人,我夢到他穿上鎧甲離開,我不想讓他走,可他告訴我他必須離開,不那樣做的話,他就保護不了我們,」空說,「夢裡我哭著喊他父親。」
因為背對著,空看不見,架勢馬車的鬍子男,身體悄悄顫抖了一下,一旁的高個子看了眼他。
「那個人最後走了嗎?」鬍子男問。
「好像是的。」空回答。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男人走的時候,你是什麼樣的感覺?」鬍子男又問,等來的是大約幾秒的沉默,於是他立刻又說,「想不起來也沒關係,你不用強迫自己去想的。」
空低著頭,片刻后,他才開口。
「感覺周圍空空的,像是屬於自己的什麼東西突然被挖走了一大塊,很冷,很黑,很安靜,很難過。」
「是么,是這樣啊,」鬍子男的聲音變得哽咽,「你知道嗎,其實我家的孩子,每次我在外面忙碌很久回去一次,看見他縮在自己屋裡的床腳,就那樣縮在那一塊,看起來特別小一隻,就像你現在縮坐車角一樣,我就一直想肯定是之前的決定傷到他的心了,我一直很擔心他,我想知道他那時候的想法,只是一直不告訴我。」
「那個在夢裡你叫他父親的男人,你有,討厭過他嗎?」鬍子男頓了頓,又問,小心翼翼的嘗試著問。
又是一段很長的沉默,空大概是在思考。
「沒有,」最後,他說,「因為他說是要保護我和母親,所以我就相信他一直不會來,是因為要一直保護我們,我相信他,所以我不討厭他。」
這次輪到了鬍子男沉默許久,他不是在思考,僅僅只是,舒緩著內心雜亂的情愫。
「是這樣啊,謝謝你啊空,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直到我再也見不到我孩子時,我才終於想到,為什麼他要一直抱著自己縮在角落呢,把自己縮成那麼小一團,他可能只是想有人抱抱他,於是他就縮起自己,騰出地方,讓能夠擁抱他的人來填充那裡,」鬍子男抽泣著,下一秒突然提高了嗓音,扯著嗓子大喊的音量甚至擴散向附近冰雪的原野,「空,放心吧孩子,我即使是拼了這老命,也向你保證,絕對你讓你安全的離開這些鬼地方吧,就在前面不遠處,那個村莊啊,其實是我的故鄉,我家後面有一塊被遺棄的土地,我還小的時候,我父親就拉著我在那裡開墾,把那裡變成一片番薯田,我捨不得那裡結婚生子也在故鄉安家,每次出遠門,總要帶上一堆田裡的番薯,到了那裡落腳,那種烤番薯,我就請你吃個夠。」
空回憶起那份甜味盪開在嘴裡,蔓延開的溫熱像是能泌到心頭,他就不自覺的露出微笑,點點頭,儘管坐在車前的男人看不到。
「叔叔,我其實,看到了夜空,不是現在那麼灰,」空說,「很好看,有很多星星,月亮很亮。」
「沒看到啊,」高個子抬頭張望,「你睡糊塗了嗎?」
「我真的,有看到過,」男孩說,「真的。」
鬍子男發出爽朗歡快又激動的笑聲,他根本不質疑男孩話語的真假,而是用力甩了下韁繩,仰頭大笑。
「那好,那很好,能看到夜空,是多麼棒的事情啊!」他大叫,「如果現在天上沒那麼多灰色的玩意擋著,現在必定是月明星空吧,這個地方能吹來極舒服的風。過去那些讓人難受的東西,就都全部拋開吧,在你流淚流到淚腺都乾的時候,為何不就趁此停止哭泣,仰起頭看向遠方重新振作前進呢。」
空爬到車的另一側,試圖伸手夠到高個子的圍巾墜到腰間的末端。
「幹嘛?」高個子注意到了空的行為,側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空的視線。
「我也想,做些什麼事,我也想起到作用,能帶我一起找食物嗎?」
高個子扛著長毛注視著空數秒,並沒有拒絕,也沒說什麼刻薄的話,只是扭回去頭,丟下一句。
「好啊,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