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 還未開始就結束的地方
星台鎮,旅者經過的時候會在年邁鎮長的指引下,在鎮中央聳立的大石柱前駐足,那是純粹天然形成的造物,內部中空,柱子頂端呈階梯狀,可站人,傳言曾有人為患不治之症的父母常年四處求葯無果,絕望之際爬上柱頂對天祈禱。後來人將內部凹凸不平的壁面鑿成台階,人們便能穿過內部去往柱頂,又有年邁的巡遊者站於柱頂遙望天空四周,稱星空匯聚的中央,若有一天天神怒了,這裡的天空將是其唯一善心打開的窗口,此謠傳也不知可信度幾何。
戰爭開始后的第一年過半,戰火幾乎就要遮蓋月夜界大半疆土,石柱被魔法無情的轟炸,如今只剩下一堆碎石堆積在鎮子的中央,無人去搭理。再然後星台鎮也成為廢墟。
鬍子男的父親在這裡建有馬廄,親手養大一匹匹馬又一匹匹的送走,去世葬於地下,鎮子靠西與野外相連的地方,是他家的番薯田。
如今,這一切不過是鏡中花之談,無意義了。
一切結束的地方。
鎮外的街道的遠方出現疾馳的黑點,黑點逐漸放大,聽得到愈發急躁的馬蹄聲,踩踏在地面上發出噪響,更多的時候聲音消散在厚實的雪堆上,只有悶響。
鎮內苟活度日的人們相繼離開那些斷壁殘垣的牆壁,雙臂裹緊衣物單薄的身體,圍擠在鎮子的入口處,瞪大了眼睛使勁的探出脖子來仰望,像是一座座被遺忘的望夫石,一幅幅面孔流露出的皆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遠方的馬車能夠下一秒就來到眼前。
像是一種已經死死烙印在這群人身體內的本能,成為他們唯一活下去時所進行的反應,唯一的生活方式。
隨後馬車終於駛來,並不是過去那樣的一長串車隊,沒有大量的運載物在車廂上堆積成小三用布蓋住繩子紮起,也沒有駕車的騎士們下車解下貨物的包裝。但這些人依舊迅速的湊近到馬車的後方,也無法從這些人的臉上看出他們是否存在疑惑,僅僅只能從他們的行為里看出他們僅有的化為本能的饑渴,他們的表情一成不變,目光獃滯,面容猙獰,張開的唇齒粘著口水,從發黃的牙齒上下滑。
這次,他們沒有如願以償得到來自騎士團的救濟,這不是運載糧食的車隊,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馬車,空曠的車廂上什麼都沒有,一個看上去宛若沉睡中的男人的身體躺在裡面。
於是人們發出著不一的嘟囔聲,表達著各自的失望離去了。
「救救他,快救救他,有沒有誰能幫幫忙,請救救他!」被人群所忽視的,趴匐在馬身上的人兒卻對著周圍人大聲的呼喚,發出求救。
無人回應。
即使是那些救援的車隊,這些人所關注的,也永遠都只是車上所載著的東西,而不是那些駕車的人。
「拜託了!拜託了!誰來幫幫嗎?有誰能救救他嗎?有沒有誰?」男孩的聲音在這片地方顯得格外清晰,周圍的一切都那麼沉默,沒人出聲,沒有自然音,大雪無聲的降,只聽得到男孩一個人的嘶聲裂肺,彷彿是這裡唯一的聲音,許久后的第一道聲響。
人們相繼離去了,一如他們剛剛靠近過來,他們現在又要回到那一座座破損或倒塌的牆壁前,靠著,坐下來,對著天空發獃,重複著千篇一律的事情,一聲不吭。
「我求求你們了!誰都好,怎麼樣都行,只求你們救救他!要我做什麼都……」男孩左右四顧,看著人群,看著從兩邊逐漸離去的那些身影,他抓著那些人的手臂,卻被那些邁著步伐的人給扯倒馬下,摔在地面上。
「我求求你們,有沒有誰……」空剛從雪地上爬起,又抓著一個走過去的人的腳踝,他向後拉扯,那人向前走著,兩副虛弱的身體同時又倒在地上。
「能不能救救他,我求求你,」空只抬起被雪花抹了一層白的面,望著被自己拉住的人,「他,他受傷了。」
那個被拽倒的人側著身子轉過身,他沒有因空無理的行為所生氣,空與那人對視著,猛地一愣,不如說那人的臉色所透露出的信息,好像連生氣這種基本的反應都喪失了,那只是一副乾枯煞白的面頰,一張似是而立卻滿貌蒼老的臉頰,木訥的表情和空洞的雙眼像是在傳達出一個意思,「你在幹什麼?」「什麼是救他?」「我為什麼要那樣做.……」即使是不吭聲,也讓人隱約能夠理解。
空的手不知覺的卸力,解脫桎梏的人爬起來,重又回到原路返回的村民的隊伍里,身旁徹底無人了,空看著那些人搖晃著瘦弱的身體走回鎮內,口裡還在機械似的發出聲音,越來越小。
「求求你們,救救他,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從大喊到哽咽。
為什麼,沒有人呢……
空忽然覺得,這不是一個活人鎮,為什麼那些人的表情想是在說,救人是什麼,為什麼要救人,彷彿救人這種事,根本就不存在於他們的觀念里。
馬兒垂頭,對著趴在地面的空發出哀婉的聲音,把溫熱的呼吸吹在空的面頰上,雖然這個動物並不知道,它呼出的熱氣在觸碰到外界空氣的瞬間,就徹底涼了,這個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凍得人裡外都發寒。
空爬回車上,去碰高個子的身體,高個子依舊閉著眼,身體比起之前,幾乎要冷透了。空推搡著他的身體,湊到他耳邊叫他,可還是喚不醒他。
後來的一天,空馱著高個子的身體穿行在整個化為廢墟的鎮內,他並不會架馬,純靠動物本能的馬在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后,就不會再自己行路了,但依然跟隨在空的身後,似是把空當成了最後可以相依為命的人。這個鎮的小路上,處處能見到三個影子,小人馱著大人,不再拉車的馬跟在兩步遠的後方。
只是那些蹲在牆壁旁的人們,未曾有一個注視他們。空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發出求助,他跪在地上求助,磕破了腦袋求助,無果。
最後路上可見的人越來越少,只到百米外都再無活人的身影,空覺得自己走到了這個鎮子的另一頭盡頭,他終於走遍了整個鎮子,也目睹到一次那座坍塌的石柱,雖然他並不可能認得出這就是許多年前在那棟宅邸里從書本上見到的鎮內標誌物。
卻一無所得。他跪坐在地上,無力的倒向一堵牆,像是這個鎮內那些行屍走肉般的人們,空抱著高個子的身體,高個子的身體已經僵硬了,他哭了。馬兒湊到空的身邊蹲下,空感覺得到這個動物在瑟瑟發抖,大概是無法忍耐寒冷了,其實他自己,也快被凍僵了,凍僵到甚至失去了對外界的知覺,緩慢的心跳透過馬匹的肚子傳來,空還感受得到,這個生命身上的溫度,像是世界上最後一絲熱度。
他依舊在流淚,沒人聽得到。
——
空在夢裡又見到了夜空,他在那個雪原醒來,追尋著遠去到天邊的那一抹唯一的夜色,踩踏著能夠埋住腳腕的雪地,飛也似的奔跑。
那天,為什麼他沒有死掉,為什麼會在那些醒過來,還讓他看到了那彷彿,永遠只能存在幻境里的一幕,他這樣想著,鬍子男曾說,從戰爭開始,天空就詭異的被灰色的陰霾完全覆蓋,雖也有過流言傳說,若是真的哪天能在這樣的年代里看到夜空重現,大概他會是這個世界上得到了救贖的人。
就那樣睡在雪堆和寒冷里,是致命的,空再醒來時,被一股宛若許久未聞帶著熟悉的飄香所吸引,他心裡一驚,立即搖醒了身邊的馬兒,將高個子的身體背了起來,可高個子的個頭是他兩倍大,他吃力的抓緊了高個子的手臂,高個子的下身還拖在雪地上,空追尋著那股味道前進著。
那股香味瘋狂的刺激著他的味蕾和神經,誰能想到在這樣的世界里,在這種可謂死了的鎮子上,還能出現這樣誘人的氣息,讓他想起之前無數個夜晚,三人圍坐在火堆旁,等待著架起來的狼肉逐漸烤熟。
像是在沙漠發現救命的綠洲,他迫不及待的向著綠洲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