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四章 空之憶(一)
月夜界時值戰爭,某年,一個男孩帶著另一個比他小的孩子,敲響了某座兵團駐紮地的大門。
夜裡營寨內燃著燈火,但在營地的門口,有一道更為明亮奪目的光線閃爍著,但也僅僅只是手心那麼大的一塊光斑,若是將其放大數倍,那光芒的強度足以讓附近所有的光線顯得黯淡無光。
守在門前的騎士們低頭望著光芒的源頭,以及攜帶那物品的人,不知所措和棘手顧慮同時表現出來。
「所以說,先把這個交給我們保管,我們也會為你們準備好居住的地方。」一人這樣說。
空將那枚自己並不了解的石頭護在手心裡,一副不願輕易交出的樣子,那惹目的光線暴露在外面的時間不過半分種,就被他合上的雙手又遮了起來。空並不是不想妥協,他只是有所忌憚,這是男人們最後交給他的東西,我不想隨隨便便就遞給一個他不熟悉的人,儘管那人的鎧甲上,雕刻著一模一樣的薔薇花紋。
年紀比他還要小的男孩更顯得怕生,躲在空的身後不敢露頭。
「你,你們認識大叔嗎,他的下巴有著特別密的大鬍子……」儘管下了決定,空依然對如何踏出第一步而忐忑不安,他看到穿著鎧甲的人說話的同時,手就朝著自己伸了過來,朝著自己手心包著的東西。
空忽然覺得,對方僅僅只是為了能夠得到自己的東西,這樣的想法,足以構成一股強烈的不安感,尤其是對於身處他這般現狀的,一個孩子。
他不由得側過身去,包住石頭的人護在腰間,像是在小心翼翼護著,世界上僅此一個的東西。
最後可以依賴的人也永遠的離去,這世界再無他熟悉親近的地方,然而他依然要在這個無比陌生的世界里活下去,強迫著自己不能死,於是他對周圍的一切一切,都充滿著畏懼和警惕。
「誰?你想問我們這裡的一員嗎?」伸手的男人面露疑惑,他窘迫的看了眼身旁的同伴,兩個人面面相覷,他們儘管已經適應了抗爭艱苦習慣戰爭的士兵身份,可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卻不知道怎麼應付一個孩子。
「是跟我們兵團的什麼人有交集嗎?」
「可能吧,說到底,真的應該相信這個石頭是那種東西嗎?」一旁的守衛跟著說道,「偏偏重要的東西是經手一個孩子帶來的,怎麼想都覺得有些扯。」
「但是從特徵上來說,和上面發下來的通告很吻合.……」蹲下來的騎士顯得有些遲疑,其實他也明白,或者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一個能引起兩界戰爭,成為全騎士團上下拚命搜尋和保護的東西,就這麼簡單的被一個孩子在寒冬裡帶來,任誰都會覺得天方夜譚。
「話雖如此,可還是覺得無法接受,我們或許有些小題大做了……」
騎士們盡量壓低聲音的談話,依然進入了空的雙耳,那份話里所充滿的質疑。
「我說的都是實話!是真的!這個東西,是大叔親自給我的,這是他們留給我的東西,」空忽然開口大叫讓守衛們愣住了,他極力的辯解,「我答應了一定要把這個送到騎士團的,我一定要帶到的,這是我,這是我最後能為他們做的事了.……」
「你們信我.……」剛辯解時的樣子是那麼激動,說到這裡卻又突然一副失落的模樣。
守衛們覺得自己快被這來路不明的野孩子弄暈了,說激動就激動,說感傷就感傷,情緒複雜豐富倒讓人難覺得這是一個孩子身上該有的表現,那些無家可歸難以生存而被帶進難民收養區的孩子他們見得多了,那些或是畏懼,或是無神的眼睛也同樣見得多了,比如那個躲在男孩身後更小的傢伙。
可唯獨這個男孩有些不同,他努力護住東西的樣子像是在機警的警惕著周圍的一切,自我保護,不容靠近。可他又為自己所說的話竭力的證明與反駁,像是在守護一件比起自己的饑飽、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們信你,所以能不能跟著我一起走呢,我們會負責把你帶進收養區,那裡有能夠分發給你和你弟弟的食物與衣服。」守衛在空的面前蹲下,儘可能的露出好臉。
空身後的男孩嘴唇輕輕的抖了一下。
守衛的手不再向著空手心裡的東西,就那樣伸在他的面前,可空低著頭盯著那隻手,顯得猶豫不決。
守衛們的話語和其中的語氣依然縈繞在他的耳畔,他忽然覺得自己身處在又陌生又疏遠的世界,一如第一次在雪原里醒來,他徹底失去了那個有著華麗穹頂和長桌的屋子,如今,他才剛剛融入那兩人所擁有的大家庭,卻又很快又失去了他們。他想象他最初醒來時所奔跑的雪原是那麼的開闊,大到他看到盡頭,像是這個巨大無邊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人和事,對他而言都是陌生無比。
他忽然不知道該不該去接眼前這人的手,這個時候的他,還有些害怕。
空情不自禁的往後退去一步,可左腳剛後撤,就覺得背部撞到了什麼,他這才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身邊還跟著另一個人,那個和他處在同樣境地的,答應跟隨他的,一個伴兒。
他把腳收了回去,站在原地躊躇不安。
「我該怎麼做呢?我會遇到什麼事呢?大叔……」空心裡想。
守衛見空一言不發也無動於衷,又準備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他們也知道這個年代里這樣的孩子太多了,那些受過傷的,身形都遭受現實凄慘所折磨的孩子,自然有很大很大的心傷。
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當那為首的馬蹄聲戛然而止在營地門前,空還未抬頭,就猛地感受到惡寒,那是種讓你想要完全排斥開外,由心而生的顫慄和拒絕。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頓時出現這樣的感受,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像是被人硬生生塞進來的不曾屬於他的,全新的一種體驗,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自己體內一種特有的體質,在某次契機的刺激下,逐漸得到解放,而他仍然不會控制這份能力的釋放。
「戴斯隊長,任務辛苦了!」守衛的騎士立刻行了騎士禮,表現出尊重的模樣想,顯然對方是他的上級。
「這裡怎麼會有孩子?來尋討食物的?」中年男人聲音響起,那人從馬上下來,隨從立即牽住馬先行進入營地拉向馬廄。
「估計是的,不過……」一名守衛湊近到男人的耳邊低語。
空緊張的緩緩抬起頭,體內的汗腺受刺激般的瘋狂湧出汗液,他顫顫巍巍,恐慌的感覺讓他回想在森林時,他和高個子被那些只剩下殺意的敵人們圍攻,那是種讓他覺得自己將要面臨死亡的畏懼。
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異樣的感覺呢?為什麼這種本應受到危險而刺激出的人體本能,會因為一個人的靠近,就強行出現並纏繞自己的身體與精神?
空的眼裡,男人泛著青紫色的面孔被映照出,瘦長的臉型加上耳垂勾起的發梢,詭異的外貌形如陰府的鬼差。騎士在男人身邊耳語,大概是聽到了關於空的消息,目光尖銳的眼珠轉向了空,兩人的眼神對在了一起。
空忍不住立刻低下去了頭,而在低下去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從男人臉上看到了嫌惡與反感,他們眼神對上的剎那,男人的額頭明顯擠出了厭惡的皺紋,但也很快就收了回去。
他想不明白男人的存在本身為什麼讓自己如此抗拒,對方又為何同樣厭惡著自己。
太詭異太奇怪了,這個巨大的世界光怪陸離,對他這個剛剛步出家門的孩子太陌生太不友好。
「你們一會兒,馬上就把這倆孩子送到該去的地方去,」戴斯對旁邊的人下令到,隨後快步走到,不是逼近到了空的面前,「把你手裡的東西亮出來!」口吻生硬嚴厲。
空覺得那股惡寒越發脹大,他驚恐的發現男人的臉孔到了自己身前,對方不說二話直接便抓住了空的手臂,迫使他鬆開手掌,力氣大到抓的空手腕發疼,男人並沒有因空是個孩子就把握了分寸。
「我,我不給你!」手腕被握住的瞬間,那股抗拒感達到了最大,男人的肌膚像是帶電一樣,觸碰到空的身體讓他禁不住發起抖來,他將這份抵觸表現出來,便是言語上的拒絕和身體上的掙扎。
可一個孩子的力氣那裡掙脫了一個久經戰場的大人,男人不顧空的抵抗,將他緊握的五指一一掰開,亮出手心裡的石頭,石頭的光芒再一次綻放在四周,即使只是這一點算不上強烈的微光,起明亮和絢麗已足以征服周圍人的眼球。
「哦,看這光,多美啊,」戴斯的表情瞬間就變了,像是愛好古玩的狂熱者終於見到了夢寐以求的名貴珍寶,又像是喜愛美色的男人見到了絕世的艷姬,「還有從中湧出的汩汩波動,平穩卻又處處帶著飽滿感,龐大到要溢出卻又完美的盛載其中,就是這東西,這石頭就是那東西,是啟.……」他另一隻手緩緩伸出就想抓住石頭,手指微微抖動,像是生怕粗魯的行為玷污了石頭的神聖。
空眼睜睜的看著男人的指尖就要碰到啟示錄,他心裡百般不願,唯獨這個男人,這個不知為何讓自己產生巨大抵觸的人,唯獨不願交給他,可空再怎麼掙扎卻也難以掙脫開男人的桎梏,他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了男人的手上。
戴斯的視線徹底被石頭吸引過去,才沒能注意到空這一過激的反抗,儘管不痛不癢,但沒有提前的心理準備仍是本能性的在受到刺激后鬆開了手,隨後一臉氣急敗壞,略顯猙獰的面孔展現出超乎正常的厭惡感。
「你這個!」他話都說不完,竟氣到不惜在眾人的注視下沖著空伸出巴掌,想要一掌打下來。
空從約束中脫出,立刻抓住身後男孩手,抱著石頭向後推開,臉上的表情也換成了高度的警惕。
「總團長!」後方的騎士們忽然站成了一排,嘈雜的私下交談聲忽然戛然而止,只剩下鏗鏘有力的異口同聲。
戴斯也立即起身,在某位人物的面前,他也顧不得一切,身為眾人尊重的隊長也和普通的騎士們站在了一排,向來著行最標準的騎士禮。
空緊張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又一個他不熟悉的人出現在這裡,他看到一個身披沉重厚甲的老人從營地內踱步而出,走路的姿勢就帶著高雅和沉穩,老人走出門外,他身後跟著畢恭畢敬的傳話使者。
「戴斯,任務辛苦了。」老人先是看到了男人的身上,隨後又回首掃視了周圍所有敬禮的騎士,「大家都辛苦了,依然要繼續在各自崗位上努力,都去繼續自己的工作吧。」他聲音渾厚有力,保證了威嚴的同時又做到了待人可親。
「不辛苦,只是為了自己的國家,為了儘早結束這戰爭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戴斯行禮邊說,視線悄然一瞥,空仍是注意到了那視線所落的位置,雙手不由得合上,「總團長也是日夜操勞,雖嘮叨,但下士仍要說注意休息。」語畢,他從老人的身邊走過了,進了軍營,除了看守以外的騎士也緊隨其後。
空全身的毛孔猛地炸寒,他覺得自己眼前出現了幻覺,那個叫做戴斯的青臉男子大步進門,可在他的身後,他的背上,空有那麼一瞬,覺得自己看到一個個紫色透明的影子趴在上面,那些影子向自己回頭,露出滲人的微笑,漆黑空洞的瞳里流下紅色的水漬。
他覺得害怕,害怕到窒息,有了這個人存在的這座營地也讓他頓時心生強烈的畏懼,名為恐懼的大手緊緊攥住他的心臟,時間彷彿都停住了,他身陷恐怖的泥沼不能自拔。
但這一切,隨著老人挪步的身影擋在,全部變得煙消雲散,空很快回過神來,事後感覺真的不過是一場幻覺,可能是自己實在太過緊張和害怕了,導致神經出現了混亂,甚至影響了視覺,或者說只是心理作用。
一時間人群散開,空白的雪地只餘下老人駐足原地,還有護著石頭的空。
「後邊的是你弟弟?」老人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親近。
空愣了一下,隨後才反應過來是說自己,和自己身後的男孩。
「他,他,」空一時不知道作何回答,他們並非兄弟,不過是一場冰天雪地里的相遇,是兩隻受傷的獸崽相互觸碰舔舐在一起,看到對方的時候,忽然間心就酸楚,像是看到了自己,於是便向對方伸出了手,「嗯。」最後,空還是點頭應答,算是承認。
「我能知道你們的名字嗎?」老人繼續問。
「嗯嗯,」老人的發問,給空的感覺,與之前的騎士都不一樣,沒有死板的詢問,沒有滲人的強迫,一個地位尊高的老人,卻在一個卑微的孩子面前自覺的卸下全部高高在上,「我叫空,夜空,他叫烏爾法,烏爾法·西。」
空的身後,被他起名為烏爾法的男孩,默默的注視著他。
「夜空,我喜歡這個名字,我好久沒有看到過夜空了,」老人頓了頓,像是在思索到了什麼,嘴角留下耐人尋味的淺笑,「烏爾,烏爾法,烏爾法·西是嗎,這個,莫非不是他本名?」
老人立刻就猜出真相,讓空覺得有些吃驚,不過他也只是點了點頭。
他想了想,向前走出一步,又高高抬起頭來,迎著朦朧的月光,像是刻意為之的仰頭讓光線照到,「我在雪地里遇見他,我給他起的名字,他跟著我,我們是一起的。」
「這樣啊,你們來到了這裡,我會負責給你們一個保證衣食住行的地方,那裡也有和你們一樣的人,不用害怕什麼,騎士團是為月夜界所有人的平安為重才不斷努力至今的,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打造一個,讓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幸福安康的世界,」老人笑著說,他也慢慢的蹲下身,空仍是下意識的護好雙手,可老人卻只是看著他和烏爾法的臉,「這麼冷的天,一路上你們很辛苦吧。」
空只覺得眼前恍惚,彷彿鬍子男的臉在眼前重現,他們都是這樣的面頰,已經起皺的肌膚上留有刀削般的蒼老痕迹,那是歲月和風霜的雙重洗禮,不同的是,此刻面前的老人卻依然有著不輸年輕人的氣魄與活力,而鬍子男的眼神里已經充滿著疲勞和頹敗,相同的是,他們的聲音都和藹可親,像是你將自己鎖在一個屋內,外界是無盡的嘈雜怒罵與用力的敲砸,突然噪音都停了,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有人說,我能進去嗎,而不是咒罵你快出來。
「我,我是為了把這個東西,帶到這裡,我答應大叔,一定幫他們把這個東西送來這裡。」空說著,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然後慢慢展開,光線一時照亮了三張臉。
老人只是注視了石頭不到片刻,絲毫未曾流露出和之前的男人近似的神情,只是悄然流露出一絲哀惜神傷。
「我知道,我聽到你們的名字,就猜到了,你是,代替他們來的嗎?」
「嗯嗯!」空用力的點頭,「他們是一個車隊,運送貨物的車隊,我本來是和他們一起的,一起的,後來.……」他的聲音又慢慢小了下去,他覺得難受,這件他最不想說的事情,卻總是要不得不提出來。
「沒關係,不想說的事情不要勉強自己說,小孩子,臉上就要掛著天真和笑,這種表情可不該出現在你們臉上,」老人伸出手,「昨天早晨,沙羅突然告訴我,我們又要失去一些老朋友了。」
空看到老人的手掌,立刻閉上眼縮起了腦袋,隨後而來的,是出現在腦袋上的熱度,他感受得到老人手裡的有力和粗糙。
「我叫昂,昂·奧古多,我是他們的朋友,他們的車隊也幫過我不少的忙,那個鬍子很大很大的領隊,我們是老交情了,」昂說,「石頭你先拿好,願意跟我去個地方嗎,就在這營地里。」
空不由得望了眼後方的軍營,仍是縮著脖子。
「不用怕,別怕,整個軍營里的人我都會保護的,也自然包括了你們,這石頭是他交給你的,所以到最後保管前,就都由你來拿著吧。」
「昂……爺爺,你認識大叔他們嗎?」空漸漸探出腦袋。
「嗯,我說了嘛,他們是我的老朋友,我們是老夥計了。」老人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