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人生如斯
位於德斯坦東北角的環山圖書館是座擁有尖頂鐘樓,外型酷似小型修道院的獨立建築。和坎貝斯的大藏書館相比,環山圖書館的規模甚至不及前者的一間庫房,不過這裡卻以完善的經史、神話類書籍為專業學者所知,此地和大藏書館的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這是座只接納學者預約來訪的私人圖書館,一年裡的訪客都屈指可數。不過這些天,卻有一批訪客在此地逗留,而阿卡奇便是其中的一人。
可笑的是,阿卡奇並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幾天以來,他的活動範圍一直局限在一個房間里,沒有人告訴他這個房間屬於哪座建築,阿卡奇也沒有向任何人打聽此事。在看膩了天花板,受夠了像廢物似的被人餵食、換藥以後,阿卡奇不顧囑咐地離開了床鋪。因為找不到外套,他穿著襯衣就跑到了屋外,接著便怔在了樓梯的轉角處。
出現在阿卡奇眼中的是造型各異的一排排書架,其中包括不常見的樓梯書架、傳統的嵌壁式書架、堆疊至天花板的組合架和配套的滑輪梯。五顏六色的書脊就像斑斕的彩磚一樣填滿了書架上的每一層空間,圖書館東側的落地窗邊則按著桌子和長凳,一些裝不進書架的手稿便一摞摞地擺放在桌旁的置物框內,而艾格和盧斯曼這兩個老傢伙便占著一張凳子,看似正圍著鋪在桌上一張地圖拌嘴。
阿卡奇設想過自己的處境,要不是房間開著窗戶的話,他甚至會猜測自己有沒有可能待在另一座地下建築中,但他唯獨沒有猜到,也萬萬想不到自己會置身於一座圖書館內。
小時候生活不易但尚有自由和尊嚴時,他曾經夢想過坐在圖書館里安靜地看看書,什麼書籍都好,偶爾抬起頭透過窗戶看到風吹動樹葉,有鳥飛過的畫面……那應該會很愜意吧?但隨著生活的徹底改變,夢想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幻想,最後他連幻想也沒有了,而現在,這些於自己而言猶如泡影的東西卻再真實不過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命運真是一個奸詐的娼妓。
阿卡奇朝樓下走去,腳踏木質台階發出的咚咚聲並沒有引起兩個老傢伙的注意,他站到了一面書架前,正要試著挑一本書,卻隱隱約約地聽到了艾格和盧斯曼在爭辯中提到了「七年前」、「勞瑞德」等字眼。
心情瞬間敗壞的阿卡奇呼出了一口氣,他隨手抽出一本綠皮書籍,只見這本書的封皮上畫著草編護符與鳴鏑結合的圖形,標題上寫著《哨箭:南北艾芬分裂的導火索》。
阿卡奇拿著這本書愣了一下,自己這一脈精靈的不幸根源不就是拜艾芬族的南、北分裂所賜嗎?
他好像被燙到似的把書籍往身後一摔,厚重的歷史書掉在地板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一下子把艾格驚得跳了起來,整個人的脖子也跟家鵝似的朝阿卡奇所站的方向拉長。
「誰啊?」艾格問道。
這時,阿卡奇又從書架上拿起了一本書,那本書很快就摔到了地上,簡直就是在砸給艾格和盧斯曼看。隨後又是第三本、第四本……
看著本該呆在樓上繼續休養的阿卡奇做出違反常理的舉動,艾格一下子張大了嘴巴。
「這書招惹到你了嗎?殺了你的父母?」
艾格不知道自己的話從某種角度而言也算是一語成讖,只見阿卡奇轉過頭來,眼神空洞卻面帶笑容地將一本書沿著書籍撕了開來。
「別……別刺激他!」
盧斯曼拽住了瞠目結舌的艾格。
阿卡奇隱隱約約地聽見了一句「撕書總比撕人好」,他把快要扯成兩冊的書籍丟在了地上,沉默無言地看著自己製造的一地狼藉,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最血腥的那個場面。此時,阿卡奇身前的書架已經空落了不少,他用已經不能稱之為抽的動作從書架上再拿了一本,正要繼續製造混亂,一陣食物的氣味混著似有若無的月桂花香卻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系著圍兜的奧拉似乎是從廚房那頭匆忙趕過來的。這姑娘二話不說地彎腰拾起了散落一地的書籍,並按照書架上標註的字母效率極高地將阿卡奇製造的混亂逐漸恢復為秩序。
阿卡奇看著奧拉表情認真的側臉和脖頸好看的弧度突然覺得身上像被注入了一絲活氣。
「你不跟我說點什麼嗎?」
阿卡奇難得主動地跟人搭話道。他覺得自己總是有意無意地被這個姑娘吸引,被她身上透著的月桂花香轉移注意,被她猶如天空般的眼睛所魅惑,但他卻從未聽到這個姑娘說過一句話。不管是喂他吃東西,還是在給他換藥的時候。
「你不來責怪我嗎?不來教訓我這是錯的?不跟我說以後別這樣做?還是你喜歡像我這樣神經質的危險分子?喜歡在背後偷偷議論我?喜歡我帶來的獵奇感?好滿足你一些下流的幻想?」
阿卡奇說的話越來越離譜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語調也變得越來越輕佻。
不遠處,盧斯曼輕微地咳嗽了起來。
「奧拉不能說話。」
「什麼?」
阿卡奇有點驚訝地重新打量起了面前的姑娘。
難道白麻雀中也有靜謐者?
「她生來聲帶缺損,發不了聲音。」
盧斯曼在不經意間又加了句更傷人的話,一旁的艾格有些聽不下去了。
「也不能這麼說,至少她能打嗝,還能試著吹吹口哨。」
「你要讓一個正經的姑娘吹口哨?」
「我只是打個比方,還有吹口哨就算不正經?那歷史上用口哨聯絡同伴的人全是老不正經?」
阿卡奇在兩個老傢伙好似無休無止的拌嘴聲中下意識地順了下頭髮,他發現奧拉的臉上除了略帶警惕的表情以外,既沒有因為自己那一個比一個過分的問題而露出鄙夷、羞恥的神色,也沒有被盧斯曼和艾格的話所傷。她好像根本就不介意別人的言論,一收拾完這頭的麻煩,又趕去廚房忙那頭的事情。
完全被撇在一邊的阿卡奇看了看還捏在自己手裡的一本書,突然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既任性又無趣,他抬手將書籍推回書架,隨後一言不發地回到供自己休養的房間里。在他摔上房門的一刻,身後彷彿傳來了別人鬆了一口氣的吁聲。
阿卡奇坐在靠窗的床沿邊的發了一會兒怔,屋外突然傳來了敲門的聲音。他沒有理睬這個聲音,對方又敲了兩下門,隨後也不管他是否介意便直接開門入室。阿卡奇回過頭去,只見奧拉托著餐盤走了進來。他看著奧拉走到靠窗的茶几邊把餐盤放下,看著她轉身即將離開卻沒有看他一眼,他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奧拉的手腕,又用力一拽把她拖到了床上。
奧拉比阿卡奇想像中的柔弱許多,他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翻身壓住了她,或者說那姑娘根本就沒做多餘的反抗,他捧著姑娘的臉逼她同自己對視,好讓自己更清楚地觀察那雙湖藍色的眼睛。
她不能說話,他就只能透過她的眼睛來理解這個人為什麼給自己帶來如此獨特的感覺。
正如阿卡奇預料的一樣,奧拉的眼中只會流露出純然的情緒,對他的情緒是警惕,除了警惕以外,不摻雜任何多餘的內容,沒有猶疑、沒有憤懣、沒有鄙夷也沒有著迷,就像她在面對其他白麻雀時,眼神中只有全然的信賴一樣。這雙眼睛不僅讓阿卡奇格外地著迷,也讓阿卡奇將思緒移到了某些他馬上就要對付的人類身上。
他不由得猜想,要是他和奧拉互換身份的話,如今會上演一出怎樣的劇目。她會不會義無反顧地揭開七年前的傷疤、去復仇,還是繼續彷徨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漩渦里。
「奧拉?你沒事吧?」
門外傳來了盧斯曼擔憂的問詢聲,阿卡奇突然鬆開了對奧拉的鉗制。他開始陷入沉思,而沉思很快就變成了結論。
他要德斯坦的總督去死,他要這個叫勞瑞德的人不得好死。不僅因為他是大老闆克魯利一手扶持上台的供養者,是設計讓自己背負惡名的政治家,也是一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