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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唱一曲空城

  鮮卑大營的王帳處。


  步度根靠坐在鋪有狼皮的寬長大椅上,魁武的臉龐疲憊深顯,赤紅如兔的雙瞳中布滿了血絲。


  他一夜未眠,也想了很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向戰無不勝的鮮卑人,開始屢屢受挫,十三萬兒郎出行,如今剩下的竟不足一半。


  難道南下真的錯了嗎?

  步度根胳膊支撐在座椅上,單手忖著腦袋,發狠的揉了揉兩旁的穴位,他原本以為有了攻城器械,可以輕鬆拿下雁門關,哪想會一次又一次的被漢人拚死狙退。


  步度根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向怯弱的漢人,突然間就變得這般悍不懼死。


  尤其是昨天黃昏時候出現的那個沖陣青年,武力更是恐怖至極,若不是有蠻赫兒在身旁,恐怕他早已命喪黃泉。


  一個人就能衝破數千士卒組成的騎陣啊!


  何其……


  勇猛,彪悍,還是無敵?


  步度根發現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準確描述那個握戟的青年,他的內心深處感到一股從未有過的挫敗感。即使是當年被人設伏,幾乎走投無路,也不曾有過現在這樣的感覺。


  步度根無力的嘆息了一聲,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要是這樣的猛將在自己帳下,那該多好。


  帳簾被掀了開來,能夠自由進出王帳的人就那麼幾個,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常年穿著羊皮裘的老人走到步度根的面前,黑氈帽下的眼皮枯皺,將兩隻眼珠包裹其中,僅透出一絲縫隙,顯得尤為和善的說了起來:「王上,該出發了。」


  步度根看了眼這位在鮮卑人心中智慧卓絕的老人,卻並未起身,眼神中透出迷茫,像是在問扶圖禾,又像是在問自己:「為了一個雁門關,戰死兒郎近七萬,值嗎?」


  攻克雁門關南下,直取漢室八萬里河山,可是扶圖禾畢生的夢想。


  如今聽步度根的口氣,似乎想打退堂鼓,扶圖禾豈會讓自己這麼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於是上前勸說起來:「王上,您應該明白,戰爭本就是如此,有人生,有人死。我鮮卑兒郎馳騁草原縱橫塞北,卻不善攻城,出現這麼大的傷亡,也是在所難免。一旦破開雁門關,南下再無阻我之關隘,漢人江山唾手可得。」


  步度根沉默了起來,扶圖禾說得道理他也懂,叩關南下又何嘗不是他的夢想,但僅雁門關一役,就損失了六萬多的士卒,若真有取下漢人江山的那一天,屆時他身邊又還能剩下幾人。


  步度根不開腔,扶圖禾就又說了起來:「憑什麼漢人就能享受肥沃的土地,坐擁大量的黃金鹽鐵,富饒的資源,而我鮮卑人就要世世代代窩居草原,貧瘠荒涼?」


  「所以,為了鮮卑百姓的未來,還有讓那些死去的將士們瞑目,請您務必攻下雁門關,拜託了!」扶圖禾將氈帽取下,對著步度根重重的彎腰鞠了一躬。


  當看到老人那滿頭花白的頭髮時,步度根『騰』的一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扶起老人的身子,眼中的迷茫褪去,重新煥發出了新的神采。步度根朝扶圖禾點了點頭,語氣中帶著一股龐大的自信,雄厚有力的說道:「本王明白了。」


  「報~」


  響亮而又亢長的通報聲在帳外響起。


  步度根稍微整理了下衣衫,保持著王者應有的威嚴,沉聲道:「進來。」


  聽到步度根的召喚,帳外的那名斥諜立馬鑽進了站內,單膝跪地的稟報起來:「大王,剛剛我等去刺探雁門關的敵情,卻發現城頭上漢人的旗幟全都不見了,城門大開也不見有守軍。我等不明所以,特回來稟報大王。」


  步度根得知這個消息后,第一反應就是:難不成漢人撤軍了?

  然而,步度根很快就否定了這一幼稚的想法,張仲乃是邊關名將,且性情頑固,絕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撤離而去。


  那他這又是個什麼意思?

  步度根在腦中思索了無數種可能,依舊找不到想要的答案。


  身為智者的扶圖禾一時間也有些捉摸不透,要說張仲是故意放他們入城,別說是他了,連三歲孩童都不會信的。


  扶圖禾將氈帽重新戴回頭上,朝步度根說著:「王上,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如老朽陪你一同前去看看。」


  步度根點了點頭,覺得扶圖禾說得很是在理,與其在這裡慢慢思考糾結,還不如親身前往一探。


  遂下令點齊兵馬,再次進軍雁門關。


  不到一個時辰,鮮卑人的七萬大軍就抵達了雁門關外,在距雁門關半里的位置處,停下了行進的步伐。


  雁門關果如斥碟所報,城頭上不見一個守軍,也不見一桿漢人的旗幟,透過坍塌的城門,隱約能望見關內有大量的飛塵揚起。


  難不成這其中真有埋伏?

  步度根捋了把粗實的鬍鬚辮,低沉著眉頭思量起來。


  此時,城頭上出現了兩道身影,一個錦袍加身的老者,和一個衣衫乾淨的高個青年。


  兩人均未穿軍服,步度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鎮北將軍張仲,還有昨天下午隻身破陣的那個無名小將。


  張仲和呂布好似並未將關下的數萬鮮卑士卒放在眼中,悠哉無比的走到一張早已擺放好的案桌前,面對面的跪坐下來。


  案桌上擺有一壺酒,一盤肉,還有幾盤尚有餘溫的煮菜。


  張仲呂布兩人先是各自客套了一番,寒暄完畢之後才拿起筷子,夾起盤中小菜,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放進了嘴裡,淺呷上一小口美酒,臉上浮現出一副大快朵頤的享受表情。


  關外的七萬鮮卑士卒此刻內心是崩潰的,這兩個傢伙居然真的吃喝了起來,現在可是在打仗啊喂,你們請尊重下場合好嗎!

  步度根心中同樣沒底,望著旁若無人的張仲和呂布,陷入了沉思,兩人肯定沒瘋,那這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葯!


  城樓上,呂布給張懿夾了筷肉,臉上笑意倍增,口中卻是自責道:「讓將軍您親身犯險,真是太不應該了。」


  雁門關如今僅剩一千多名士卒,死守是肯定守不住的,倒不如跟鮮卑人來一場心理上的博弈。


  為此,呂布特地邀請老將軍來合唱這一曲空城,有張仲親身壓陣,可信度自然又提高了許多。


  呂布賭的就是,步度根不敢入城。


  不僅如此,呂布還令數十騎往郡內各個方向,沿途散播消息,謊稱雁門關張仲戰死,僅留下嚴家四公子還在死守。潛伏著的張懿一旦得知這個消息,肯定會飛速趕來雁門關,屆時不但可以坐收漁翁之利,而且還能保住嚴信的性命,以便於結好嚴家,這麼一箭雙鵰的好事情,張懿斷然不會錯過。


  對於張仲而言,只要能夠保住雁門關,不讓鮮卑人南下,涉身犯險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張仲的臉上同樣是笑意連連,他雖然接觸呂布的時間不長,但對呂布卻有著格外的信任,並且極為看好這個年輕後生,口中輕聲問道:「奉先,你也精通兵法?」


  呂布臉上的笑容不減,端起酒樽對老將軍敬了一下,手擋酒樽的同時,說道:「只是翻閱過兩本古籍,不敢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


  張仲臉上的笑意更盛,手中的酒樽跟呂布的碰了一下,笑道:「奉先你太過自謙了,空城計絕非有大魄力之人,是斷然不敢使用的。」


  呂布輕微搖了搖頭,拿起酒壺給老將軍又添上了一杯,「將軍您謬讚了,我現在只希望在鮮卑人中,能有一兩個聰明的人。否則,這場空城計也就無用了。」


  張仲對此深以為然,空城計利用的就是人的心理矛盾,越是聰明的人,反而越容易陷入其中。


  鮮卑人在關外隔了半里,自然是聽不見兩人的談話內容,只看見兩人從一開始臉上就透露著笑容,笑到了現在,不明真相的他們還以為兩人聊得甚為開心。


  步度根的眉頭緊皺,幾乎擰成了條直線。從鮮卑大軍抵達雁門關以來,張仲從未派遣過一支部隊出關襲營,可見其用兵之謹慎,哪怕次次守城死戰,也不曾用過一次兵行險招。


  張仲用兵,求的就是一個『穩』字。


  所以這一次,步度根相信,同樣不會例外。


  就在這時,呂布起身將目光眺向遠處的步度根,大聲邀請道:「某聽聞邶王一向豪氣過人,不如上來飲上一盅如何?」


  呂布的聲音極為洪亮,即使是鮮卑大軍最後方的士卒,也都一字不差的全聽進了耳朵。


  步度根臉色大變,瞬間黑得如同鍋底,呂布看似盛情的『邀請』無疑是給他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單論飲酒,步度根自然是不懼的,但呂布此話分明是想誘他入城。


  不去的話,今後恐遭人恥笑詬病;去的話,又正中了呂布的下懷。


  去,還是不去?


  步度根一時間陷入了兩難之地。


  而在雁門關城樓不遠的一處,聽到呂布這話的曹性壓低著聲音驚呼起來:「頭兒這是瘋了嗎?居然主動邀請鮮卑人入城,他們一進來,我們可就全都要遭殃了啊!」


  身旁眾人的臉色也都不太好看,顯然是不明白為什麼呂布會主動邀請步度根入城。若說是呂布主動叛變的話,他們打死也不會相信的。


  「兵法有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兵無常勢,示弱而欺強也!』有時候,你越是向人家示弱,人家就越是不信,呂奉先這是在故意詐他呢。」嚴信面帶笑意的給眾人解說起來,腦中回想起昨夜呂布的神情動作,嘴角斜挑,像是發現了罕見的寶貝一般,說著:「有趣兒,有趣兒。」


  關外步度根的行動,卻超出了呂布等人的預料。


  只見步度根打馬上前,身後七萬士卒跟著緩緩前行,馬蹄齊齊踏在地上,猶如悶雷。


  老將軍心頭一驚,作勢想要起身。


  呂布右手一把扣住了老將軍的手腕,臉上神色不變,心中卻已泛起殺機,左手拿起酒壺給老將軍添酒,酒樽添滿溢出,濕了整張案桌。


  曹性等人更是艱難的咽著發乾的喉嚨,緊握手中兵器。


  在走到關外百米的時候,步度根毫無徵兆的勒住了馬繩,他剛剛一直暗中注視著呂布的神情變化,卻發現呂布的臉上不僅沒有驚慌與懼怕,甚至還藏有著一絲欣喜,

  看來關內果真有埋伏!

  步度根此時已經確定下來,心中同時冷笑了一聲:真當本王是三歲小孩,那麼好騙嗎?

  步度根停下行進的步伐后,大聲問向呂布:「關上小將,可敢報上姓名?」


  呂布臉上故意顯露出一分失望,口中大聲應道:「五原呂布,呂奉先是也!」


  見到呂布不經意間的失望之色,步度根心中更是大為得意起來,本王行軍作戰這麼多年,怎麼可能看不破你這點小把戲。


  高興之餘,步度根又對呂布起了愛才之心,於是當著眾人的面說道:「君之勇武,不亞於當年武帝時的李廣將軍,可謂『飛將軍』之名,不如歸於本王麾下如何?」


  「呂布不過是一匹夫,當不得『飛將軍』之稱,某乃誠心請邶王上城飲酒,莫非堂堂的鮮卑王,不敢?」呂布的聲音譏誚,步度根當眾招攬於他,無非是想趁機離間呂布與張仲的關係,呂布乾脆就當眾還他一次。


  步度根剛想開口,就被一旁的扶圖禾拉住了臂膀,輕輕搖了搖頭。


  剛開始扶圖禾覺得還沒什麼,但是細細想來,為什麼一次又一次的在雁門關存亡之際,就會突然冒出一股士卒前來救援,而且每次都恰恰那麼及時,巧得就像是故意安排的一樣。


  現在一想,當初還真是大意了。并州士卒攏共有七萬之眾,除去殺死和俘虜的,起碼也應該還有五萬左右的兵力。但這裡陣亡的最多不過三萬人,那麼還有兩萬人在哪裡?以張仲的性格,不可能不調兵來防,想來肯定守株待兔的埋伏在了關內,等待他們入關,好一舉殲滅。


  扶圖禾細思極恐,看來還是低估了漢人。


  縱使沒有扶圖禾的提醒,步度根同樣不會貿然入關,他認定了關內藏有伏兵。


  面對呂布的譏諷,步度根只能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說了聲:「本王這幾日身子抱恙,不能飲酒,下回必定帶你去我王庭暢飲!」


  說完,步度根馬頭一調,領著七萬大軍從雁門關灰溜溜的撤離回去。


  望著走遠的鮮卑大軍,老將軍臉上總算露出了真正的欣慰笑容,摸了摸早已汗濕的後背,在呂布的攙扶下站起身子,老人至今仍是心有餘悸,「剛剛步度根前行的時候,老夫差點就沒繃住,好在奉先你及時拉住了我。」


  呂布一連深吸了好幾口氣,那種性命握在別人手中,還要處處提心弔膽的感覺,的確不太好受。


  第二天,城樓上僅剩呂布一人飲酒。


  第三天的黃昏,一支兩萬餘人的部隊,終於抵達了雁門關南邊的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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