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懦夫
嚴闞又令管事端上來一盤圓餅,皆是純金所鑄,數量足有一百。
這位嚴家家主笑容殷和的說著:「當初小女遭難,多虧呂校尉仗義出手,老夫不勝感激。特備下此薄禮,還望將軍笑納。」
看著這些金燦燦的餅子,呂布希么話也沒說,頭也不回的走了。
渾渾噩噩的走出嚴府,呂布回到狼騎營后,只顧日夜飲酒,醉了便睡,醒了再飲。
諸人苦勸無果,只好去找了戲策。
戲策聽聞此事後,讓胡車兒去打了兩桶涼水,說是要給呂布醒酒。他原先的本意是想通過聯姻,藉助嚴家的勢力讓呂布立足并州,結果千算萬算,還是棋差一招。
戲策跟著曹性等人出了營帳,還未走上多久,便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希望就在眼前,而你,卻只能看著它一點一點破滅,無能為力。
望著面容憔悴的呂布,戲策上前喊了一聲:「將軍。」
呂布聞言抬起頭來,醉眼惺忪的看著戲策,呵呵笑道:「先生,你醉了,醉了……呂某可不是什麼將軍,不過一區區校尉爾!」
「不過先生你來得正好,某一人獨飲無聊,先生快坐下陪我喝……」
啪!
那個『酒』字還未脫口,一瓢冰冷的涼水直接潑在了呂布臉上。
眼底的慍色一閃而過,呂布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笑了起來:「先生當真體貼,知道這酷暑難熬,用水來替我驅熱,真是好……」
啪!
戲策手中木瓢又從桶里舀了一瓢,再度潑在呂布臉上,這個平日里從沒跟人紅過臉,總是表現得處處溫和的青年,此刻卻面如冰霜。
呂布伸舌舔了舔嘴角四周,大笑著說道:「涼爽,真是涼爽!」
涼爽是吧?
戲策冷冷的問了一句,提起那桶被舀了兩瓢的河水,徑直從呂布的頭上淋下,將呂布整個人都淋了個通透。
跟過來的諸人都嚇懵了,誰都沒想到,戲策說的醒酒居然是這麼個醒法。
呂布此刻渾身濕透,宛如落湯雞一般,他沒再說話,拎起了酒罈,只管往喉嚨里灌。
落寞而蕭條。
「為了一個女子,你竟頹廢到了這般田地!對於你,我很是失望。」戲策說著將手中的空桶扔向一旁,見呂布依舊不肯開腔,他便有了幾分惱怒,開口下令道:「曹性侯成,你兩立馬帶人去嚴府,除掉那個女人,永絕後患。」
「你敢!」
一直保持沉默的呂布豁然起身,攥住戲策的衣領,單手將他提在了空中。剛剛還醉醺醺的他此刻身上散發出凜冽的殺機,在這範圍內的諸人無不渾身發涼,連動上一步都難如登天。
反倒是那個沒有半分武藝的溫和青年笑了起來,眸子里平靜得如一灘死水,他眯起雙眼,你想殺我?
呂布雙瞳泛紅,喘著粗重的鼻息,幽冥的光芒在他眼中來回閃躍,此時的他很像一頭惡狼,露出了兩排尖利的獠牙,隨時都能將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生吞活嗜。
兩人就這樣對峙了許久,最後的一絲理智使得呂布敗下了陣來,他鬆手將戲策放下,背過身子低沉的說了聲:「先生,是布無禮,冒犯了。」
說完,呂布拎起酒罈,想另尋一處飲酒之地。
戲策抬手阻止了想要跟上去的諸人,望著那三步兩晃的身影,自顧自言的說了起來,聲音不大,卻足以傳入呂布的耳中:「我認識中的呂奉先啊,是個無所畏懼的傢伙,是個敢帶著一千多人馬就跟鮮卑十萬大軍殺個你死我活的愣頭青,這傢伙天不怕地不怕,去了洛陽也一如既往的蠻橫霸道。而眼前之人……呵呵,不過是一個墮了心志的酒鬼懦夫罷了。」
呂布只顧邁著步子往前走著,不曾停頓也不曾回頭。可他是多麼傲氣的一個人啊,戲策的話字字如針,扎得他心頭鮮血淋漓。
「倘若有朝一日,你的兒子女兒喜歡上了王公世家的公子小姐,你怎麼說?說你們的父親我啊,只是一介邊境校尉,咱們是配不上人家的,就不要痴心妄想了。」身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比起剛剛更加錐心刺骨。
「夠了!」
呂布鋼牙緊咬,怒喝了一聲,手中緊握的拳頭咔咔作響。
「你唯有站到與他們對等或更高的位置上,才有資格同他們談判,否則,你在他們眼中,狗屁都不是……」
「土地讓他們變得衣食無憂,書籍讓他們封王列侯,而我們,什麼都沒有,這便是世家與寒門。」
「如果你想一輩子都這樣自欺欺人,那我明日便回潁川,只當從未來過并州……」
酒罈落地,他也終於轉身。
夜晚,呂布隻身站在郡城外的土丘上,迎著吹來的清風,深深呼了口氣。
戲策不知何時來到了呂布的身邊,雙手插進袖袍中默不作聲,同他一起看著城內的萬家燈火。
「我已讓曹性去向郡守大人交了書函,明日便動身離去。」呂布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聽不出喜怒與悲傷。
戲策猶豫了下后,還是問了出來:「將軍,你當真不去見她一面?」
「不了。」
呂布微微搖頭,嘆息了一聲:「只怕見了,就再也狠不下心來。」
到底還是,我負了她。
…………
嚴府後庭的鳳棲苑內。
一道纖瘦的身影立在石亭之中,月光清冷照射在她的身上,更添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
晚膳過後,她就來到了這裡,再也沒有離開,等候了已將近三個時辰。
作為兄長的嚴信見了,終是心中不忍,他走了過去,寬慰著這個從小疼到大的妹妹:「薇娘,回屋歇著去吧。他不會來的,以後也不會來了。」
就在兩個時辰前,呂布向郡守大人遞交了書文,明天一早便要折返雁門。
「他不來,便有他來不了的理由。」她輕輕的說著,每當提起那個人的時候,她嘴角總會掛起恬淡的笑意。
嚴信聽到這話心裡鬆了口大氣,他真怕他這妹妹一時想不開,干出什麼傻事。
可後面這半句,卻又把嚴信噎了個正著:「既然他不來,那我便去找他。」
「小妹,你瘋啦!」
相貌清逸出塵的青年眉頭挑起,他環顧了眼四周,才壓低聲音說了起來:「以後切莫再說這種胡話,要是讓父親聽見,非得將你禁足不可。」
嚴信欣賞呂布不假,但也還沒到生死與共的地步,如果親人和呂布二選一的話,他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
「哥,你有喜歡過一個人嗎?」望著天上月亮怔怔出神的女子忽然問了一句。
嚴信愣了一下,隨即搖頭苦笑道:「不是太懂你這種所謂的『喜歡』。」
既然不懂,那她便講給他聽。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青隆山,賊匪襲擊了我的車架,護衛們死傷慘重……
這時,他出現了。
就像一個從天而降的英雄。
嚴信注意到,妹妹在說『他』這個字眼兒的時候,眼中閃爍著雀躍的光芒。
他奪過了賊人的一桿長槍,在幾百賊匪的圍困之中,單手持握馬繩,好似散步一般的走著。賊匪們輕鬆殺死了隨行的近三十名護衛,卻擋不住他一個人。
賊人們憤怒的嘶吼,在他面前顯得不堪一擊。
後來有個山賊將一隻長矛投向車窗,我躲之不急,卻看見那個嘴上說著見死不救的人,在第一時間沖了過來,毫不猶豫的出手,穩穩抓住了那桿長矛。
透過車簾,我看見了他,他卻沒看見我。
神俊的臉龐,冰冷的雙眸,還有在抓住長矛瞬間,嘴角勾起的一抹冷笑,邪魅叢生,自信到了自負。
彷彿他想要做的事情,誰也攔不了。
他就那麼霸道的闖進了我的心房,像頭洪水猛獸,令我猝不及防。
我的心,咚咚跳了一下,很輕快。
那時我便知道,喜歡上一個人,其實只需要一剎。
故事講完,女子也終於動身。
嚴信見自己的妹妹並不是往就寢的方向而去,忍不住問了起來:「小妹,你要去哪?」
「我去找爹,為何要那般待他。」嚴薇幽幽的嘆了口氣。
嚴信有些急了,擋住了她的去路,苦口婆心的勸說著:「你別傻了,父親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他決定的事情,沒人可以改變。」
她搖了搖頭,月光映在她秀美的臉頰,流露出果決之色,她語氣篤定的說著:「哥哥,那你也應該知道,我的性子,亦是如此。」
嚴信愕然,等他回過神來,那道身影早已遠去。
許多年後,已是身居高位的呂布,偶然間才知曉,這天夜裡,嚴薇被其父斥去祖祠,長跪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