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留下一絲可能(一更)
是屋裏的女主人。
“先生。”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葉撫停下來,將筆夾在本子裏放在窗台上。
“有事嗎,大姐?”
大姐這個稱呼,在疊雲國這邊兒還是不常用,不過意思也不難以去理解。
她臉上有著農家婦人常有的曬斑,三三兩兩分布在臉頰上,若是笑起來或許還好看一點,但是皺眉憂愁的話,就擠在一起顯得別扭了。
她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地,像是做錯了事,不過對她而言,自己的確是做錯了事。
扭捏一會兒後,她還是恢複到農家婦人的那個稱頭勁兒,在腰包裏掏了掏,把葉撫先前給她的布包拿了出來,然後說:“咱想嘞,先生這葉子,咱收在腰裏,收不踏實,來還給先生嘞。”
這在葉撫的預料之中。他並沒有驚訝,笑著說:“大哥大姐為我們三人提供住宿,何來的收不踏實,這是你們該得的,大姐不必介懷。”
她說:“咱就盼著娃娃到時候考取功名嘞,可不能貪圖教書先生的小便宜,要是讓天上文曲星怪罪了去,就不好了。”
這點事談不上得罪,天上文曲星也壓根兒不存在。葉撫沒有刻意這麽說,婦人是一輩子都呆在這村裏的了,有著“功名”這個盼頭和“文曲星”這個供養參拜便是對生活的盼頭和聊以慰藉的觀想。
“我隻是個小小的教書先生,天上文曲星不會在意的。”葉撫輕聲說。
她連忙揮揮手說:“那可莫得嘞,文曲星老爺念想天下讀書人,先生也是讀書人,可不行嘞。”
葉撫能夠理解“文曲星”這東西在她心中的地位,或許就是菩薩、佛祖在虔誠的佛教信徒心中的地位。葉撫是個沒有信仰的人,隻能去理解,無法感同身受,不過在她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一個當娘的擔心因此孩子讀不好書”。
這個念想很堅定,或者說有點愚昧的固執。
她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就隻是個隻能識幾個字的普通農家婦人,心思很簡單,不能貪圖讀書人的便宜,免得得罪了文曲星老爺怪罪到自家孩子身上。這樣一份簡單的心思存在著許久許久,不是三言兩語便能去改變的。
所以,葉撫也不打算刻意地去推脫了,收回了那半支銀葉子。
然後婦人才是心安下來,臉上堆起了笑容,好似這樣便可以得到文曲星老爺的原諒。
後半夜,葉撫沒再去寫些什麽了,獨自站在窗前,撇開一點,不讓外麵的雨刮進來,也還能看一看黑壓壓的夜空。
“文曲星……”
葉撫遙遙直望夜空的某一處。
“是個臭老頭。”半晌之後,他自言自語地說出這麽一句話。
夜裏,一切相安。
晨雞報曉,天色皆白。
收拾好東西,便要邁開腳步。
農家人都起得很早,早早地,透過窗戶往外看去,鄉間小道上便是招呼著鋤頭、鐮刀之類農具的耕種人。宋守義一家也是,早早地便起了床,為葉撫三人送行。其實在葉撫看來沒必要的,不過這份熱情與實在拒絕不得。
知道“姐姐”要離開,平時裏得太陽出來了不少才起床的宋書生今兒個早早地爬了起來,小家夥自然是不舍,但也是懂事,沒有去打擾,一個人縮在婦人後麵,露出半個身子看著。
“姐姐還會再來嗎?”
胡蘭打笑著對宋書生說:“好好讀書,等你考了功名,出名天下知,就算姐姐我在天涯海角都能聽到你的名字了,那個時候我就會來哦。”
“真的嗎?”
“真的哦。”
小小的約定後,葉撫三人走在鄉間小道上,踏著泥濘漸行漸遠。
目送三人離開後,宋守義一家三口便要回到一日既往,年複一日的生活裏。宋守義趕著這停雨的當,牽著水牛便去給地鬆土去了。婦人進了屋,便要繼續做針線活兒,爭取在農耕最忙的那段時間,做幾雙耐磨的鞋子出來。忽然她瞧見桌子上有一本看上去有些舊的書,書的麵上是她所認識的兩個字,“清風”。
她以為是葉撫幾人忘拿了,便叫著宋書生跑快點,給他們送過去。
宋書生一路小跑著,淌著泥水,弄得身上沾滿了泥漬才在村口追上了葉撫三人。
“先生,姐姐,東西忘拿了!”
葉撫愣了一下,回身走過去摸著他的頭說:“你喜歡讀書嗎?”
“喜歡。”
“那這本書就送給你了。”
“真的嗎?”
“當然啦。”
“但是,娘親會怪我的。娘親不讓我隨便收別人的東西的。”
“不會的,你就說先生希望你好好讀書才送給你的。”
“我……我以後還能和先生姐姐們見麵嗎?”
“好好讀書,一定可以的。”
……
事情的變化挺神妙的。
昨夜裏,婦人歸還了那半支銀葉子,葉撫便留下一本《清風》去歸還人情,了結這份因果,在原本的預料裏,不出意外的話,宋書生讀完這本《清風》,文運會提升一些,能夠中個舉人。
葉撫本以為婦人會心安理得地收下那本《清風》,畢竟她那麽看重孩子讀書這件事,卻不想她叫宋書生給送了過來。
那麽一瞬間,葉撫真的很想把宋書生收作學生。若是說曲紅綃和胡蘭都是交了學費才進的三味書屋,而秦三月更是自己收來的保姆的話,那麽宋書生便是葉撫第一個主觀意願上想要收作學生的人。
葉撫很珍惜自己這份感覺,便沒有像之前那般去了結因果。
所以,他在送給宋書生的那本《清風》裏留了一道考驗,考驗他是否能成為一個純粹的讀書人,等他通關了考驗,葉撫便會和他再次相遇。
葉撫其實一直希望三味書屋裏能有個純粹的讀書人,曲紅綃、胡蘭也好,秦三月也罷,都算不得純粹的讀書人。葉撫自己也是,也並不是個純粹的讀書人,所以他想讓三味書屋裏有個純粹的讀書人。
宋書生讓他看到了這種可能。
這份“可能”會不會變成“能”,也全在宋書生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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