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獨臂老人
祈洛翎來到淮海中路的一個舊小區。她拿出一張紙,紙上詳細寫著具體的地址:花塢坊三幢501號。
她抬起頭,望著小區進口處上面寫著的小區名字,看了看手中的地址,的確是這個小區。
這個地址是徐曉雅給她的。前段時間,她通過朋友查閱病歷,已將她生母當時的名字和地址打聽清楚了。
當年的病歷留下的地址就是這個小區,說明當時她就在這裡生活著。
這是上海最早的法租界就在這一帶。這個小區的名字叫花塢坊。很有詩意的名字。花塢大概是來自歐陽修的《採桑子》: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萍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西南月上浮雲散?……花塢的意思就是四周高起花圃。
小區里零星分散著幾幢六層的樓房,她按著紙上寫的三幢,挨個尋找。顯然樓房的編號似乎無邏輯順序可循。她轉了一大圈,終於找到三幢。
低矮破落的樓房,樓房外牆剝落,她走進昏暗潮濕的樓道。樓道里的燈是壞了,漆黑一片,她只有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向五樓走去。
到了五樓,祈洛翎站在門外,深呼吸幾口氣,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在心裡,她曾經設想過無數次見到生母的情景,可到這一刻,她還是不能自已。
她輕輕用手敲了三次門,門吱呀打開了,門裡探出一個小腦袋,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阿姨,請問你找誰?「
祈洛翎一愣,說道:」小朋友,我想找一個叫敦淑美的人。「
小男孩認真思考了幾秒,說:」我爸爸和媽媽不叫這個名字,我也不叫這個名字。「
」文文,門外是誰啊?「屋裡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小男孩扭著頭,大聲對著屋裡說:」媽媽,是一個阿姨,她要找人。「
隨著吧嗒吧嗒的拖鞋聲音,女人稍微將門打開一些,露出萎黃憔悴的面容。她的臉上表情木然,就如同被被勞頓的生活蹂躪得麻木,對任何人和事都提不出興趣的中年女人。
」你找誰?「
」我找一個叫敦淑美的女人。「
」我們這裡沒有這個人。「
」不可能,地址寫得就是這裡啊。」祈洛翎再次把紙上的地址跟門牌核對一遍,顯然自己並沒有找錯。
「我都跟你說了,這時並沒有這個人。我不想再說第二遍了。」女人很不耐煩。還沒等祈洛翎反應過來,「呯」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難道這個地址是錯的?還是自己的生母已經搬走了?她悻悻下了樓。
樓下不遠處有一個花台,疏疏密密的草從里夾雜著幾朵不知名的小花。花台上面便是一樓住戶的窗檯,窗戶大打開著,裡面傳來很大的電視聲音。
她忍不住瞟了一眼,雖然屋子裡有些黑暗,她還是看見裡面的擺著雪碧可樂和袋裝的瓜子,還有各種牌子的香煙。顯然一樓已經改成一個小小雜貨店。
她剛走到雜貨店窗前,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從裡屋走了出來。
「你想要點什麼?」
「給我一瓶蘇打水吧。」
中年男子轉過身,從貨架上拿下一瓶蘇打水,遞給了祈洛翎。她從包里掏出零錢,遞給了男人。
「小姑娘,你是剛搬來的嗎?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你?」中年男子眯著眼,跟她搭起訕來。
「我不是這裡的住戶。」雜貨店前有一根木質的條凳,她順勢坐了下來。
「我只是來打聽一個人的。」她裝作若無其事低下頭,看看自己的鞋子。
「打聽到了嗎?」中年男子好奇心被喚起。果然人人都有一顆愛八卦的心。
「沒有。」她無奈搖搖頭。
「你說說看,或許我知道呢。因為我在這時住了二十年了。」
「我想找的人,別人給我的地址是三幢501,可我去敲門詢問,人家根本不認識我要找的人。」
「三幢501?那是上個月才搬來新租住戶。」
「哦,那房東是叫什麼名字?「
」好像…..好像是姓高,對對,我想起來了,是姓高,不過他是矮個子,胖乎乎的。你是找這個姓高的嗎?「
她搖搖頭。
「姑娘,你到底是要找誰?「
」我找一名叫敦淑美的女人。「
」多大年紀?什麼樣子?「
」年紀大約四十多歲左右,至於相貌,我也沒有見過。「
」敦淑美?四十多歲?讓我想想……「中年男子陷入了回憶中。
大約過了一分鐘,他拍著大腿,興奮的說:」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什麼啦?「
「我想起她了,她以前就是501的房主,大約在十多年前,她將房子賣給了現在的房東。對,對,就是她。」
「那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當時我聽別人說,當初她賣房子,好像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很遠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聽說她很倉促,急著要走。具體是什麼地方,我也不太清楚。」中年男子搖搖頭。
祈洛翎大失所望,準備離開小區。
望著灰濛濛的天,她感到灰色的無奈與壓抑,步履彷徨,看不清前面的路,心中一片茫然,何去何從。
忽然有人在後邊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下意識回頭看,身後是一名陌生人,一名七十多歲的老人。
老人拐一根拐杖,人異常的瘦,頭髮眉毛全是白的,眉骨高聳,眼眶深陷,小小的眼睛很渾濁。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當然讓她驚駭的是,他只有一隻左手臂。右邊的袖子空空蕩蕩,隨著風左右搖擺,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看見我這個樣子,嚇著你了吧。」老人低啞的聲音。
她急忙把視線從他的手臂上挪開。
「沒有,請你找我什麼事?」
「抱歉,我很唐突,剛才我聽雜貨店的老闆說你要找一個叫敦淑美的人?」
」是的。「
」我這裡知道一些情況,如果你信任我的話,「老人用拐杖指著對面的一幢樓,說:」可以到我家,我講給你說。我家住在那一幢的三樓。「
她思考了幾秒,點點頭。
」我前幾年遇上車禍,所以一隻胳膊被截肢了,腿也受傷了。所以大多數的人看見我這模樣,都覺得有些恐懼。」老人一邊說,一邊一瘸一拐帶著她走進自己的住處。
沿著摩挲的光滑發亮的樓梯扶手,她來到了老人的家。室內陰暗無光,一盞微弱的白熾燈,慘淡的很。客廳牆上有一大幅印象派的油畫。
祈洛翎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下來。
「你想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家裡的咖啡是我兒子來我這裡留下的。他一周來一次看我。我建議你還是喝茶吧。因為我這裡有各種上好的茶。我這裡有綠茶、花茶、紅茶及烏龍茶都有。」
「那就綠茶吧。」她聽從他的建議。
老人轉身就去廚房泡茶去了。很快,他從廚房裡端出一杯綠茶,遞到她的手中。
老人用一種銳利的眼神注視著她,她有些不自在,想不出如何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要找敦淑美?「
」私人原因。「她啜了一口綠茶。
」你和她有什麼關係?這個我必須要了解。「老人抬高了眉頭,說。
空氣中短暫的空白。
」她可能是我的生母。「她思考一分鐘后回答。
老人久久注視著她,說道:「我希望能看看你的手臂。」
「怎麼你也知道這個胎記?」祈洛翎問道。
「是的,我也是想確定你的身份。」老人說
雖然這個要求有些奇怪,她還是按他所說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臂,身體前傾,將手臂擱在沙發前的茶几上。
他用力注視鎖定她的手臂,似乎想用銳利的目光將那塊胎記從皮膚要剝落下來。
過了許久,他才把目光從那塊胎記轉向她的臉上,那洞徹一切的目視讓她明顯感到壓力。他從上到下,從下至上掃視了她兩遍,最後愉快的笑了,滿意點點了頭,「你的確是她的女兒。」
「請問老人家,你知道她去哪裡了?」
「她離去時非常倉促,彷彿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發生。她跟我說,她要去韓國。」
「她要去韓國?」
「是的。」
「為什麼她要去韓國?」
「她在韓國有一個親人是她的表姐。1992年,中國與韓國建交后,她表姐的丈夫就在上海的大學交流任教,待了大半年。他試圖在上海尋找敦姓的後代,但無功而返。最後還是通過上海政府機關,他找到了敦淑美。」
「既然海外認親了,為什麼說走得倉促?」
「因為她們相認后,她曾經說過韓國很遙遠,上海才是現實之類的話,當時她並不打算跟著表姐去韓國。可在二天之內,她突然決定去韓國,神色驚慌。她以低於市場價,迅速變賣了自己的房子,匆匆離去。」
「你覺得這事裡面有蹊蹺?或者說有不可與人說的隱情?」
「當然,肯定在她身上有事情發生,只是我們不知曉而已。」
「你跟她很熟?」
「當然,我家跟她家是世交。我也是從小看她長大的。」
「你還得知她其它情況嗎?」
「她離開時,說到了韓國就給我打電話,可是十年,她一個電話也沒有跟我打過,這很不正常。我甚至懷疑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
祈洛翎的心被揪緊了,老人也沉默了。
「既然你是她的女兒,我帶你去看看你的外婆和外曾祖母。」老人說道。
下午,他們來到上海郊區的一個公墓。
公墓里樹林叢生,慘淡的陽光從茂盛的樹葉透了進來,讓人心裡平添幾分悲涼。他們沿著一條條小道,經過無數的墓碑后,終於來到二座墓碑前。他們在墓碑前靜靜佇立一會兒。
公墓的不遠處有幾排長的凳子,他們坐了下來。從樹林上飛來幾個麻雀,嘰嘰喳喳圍著凳子打轉,一點都不怕人。
「為什麼我的外婆也姓敦,我的生母也姓敦?按理說,她們應該繼承父親的姓氏才對。」她不解的問。
「普通家族是這樣,可她家族卻不一樣。傳說敦姓家族百年前被另一家族所詛咒,所以敦姓家族日益破敗,流離失所,人口稀少。所以敦氏後代,不管是男丁還是女子,都隨敦姓。這也是他們婚配的主要條件。」
「我明白了,可為什麼沒有男姓長者,全是女姓長者?」
老人嘆了口氣,說:「說來很奇怪,敦姓一百年來幾乎很少男丁。後人幾乎都是女子。女子長相端正美麗,性情溫婉賢淑,可卻是命途多舛。要不是遇人不淑,被男人拋棄,要不就是時運不濟,香消玉損,無一能嘗過坎坷的命運。」
祈洛翎不由已想起了自己的命運,心中長吁短嘆起來。
老人似乎察覺她的心思,深深注視著她,說:「或許你就是改變那個百年詛咒的人。」
「為什麼?」
「跟你找的東西有關。」
「你怎麼知道我在找東西?」她驚訝望著他。
「當然知道,請記住線索是一幅壁畫。」
「是我生母讓你告訴我的?」
老人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說:「我在這裡已經等你十年了。」
說完,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
最後,老人送她到不遠處的車站坐車。站台上有很多想乘車的人。
公交車緩緩駛過來,乘客湧入車廂。她上了車,找個位置坐了下來,看著窗外,站台上便空無一人,除了那位老人。
老人站在那裡,目不轉睛注視著她,臉上露出神秘又古怪的笑容。她突然發現老人正用右手臂向她揮揮手,顯然右衣袖不再是空空蕩蕩的。車緩緩開動了,透過移動的車窗,她看見他扔掉手中的拐杖,轉身穩穩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