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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意境

  上官蕪綠的劍意深深地觸動了甄實在。


  「這就是意境……」


  甄實在心神劇震,若有所思之後,他看著面前的池水,拿起筆,蘸墨,寫下「一」筆。


  只是這次,執筆更用力,彷彿在他眼前的不是水面,而是刀劍無法留痕的金剛。


  初時,寫下一筆只用一個呼吸。


  後來,時間漸長,十個呼吸,百個呼吸,到最後,他徹底慢了下來,一天一夜,十天十夜,百日百夜,只寫一筆。


  於是他慢的嚇人,彷彿恆久不動,別人看到他,就是長時間維持這一個動作,執筆在水面,紋絲不動,好似門前的獅子雕像一樣。


  風吹,雨打。又是三年。


  三年磨一筆。


  三年之後,甄實在快了,這快不是一點一點快,而是如疾風驟雨一般,他的手越寫越快,快如閃電,令人目不暇接。


  一筆劃過,池水翻騰,掀起一波又一波浪潮。


  忽然的一天,甄實在大喝一聲,揮毫,寫下「一」字,頓時池塘里的水彷彿被刀切割的西瓜一樣,一分為二。


  過了很久,池水才恢復平靜,而甄實在面前的清澈水中,終於浮現一個黑字——「一」。


  池水裡,倒映著甄實在,頭髮凌亂,滿臉鬍渣。


  「不知不覺,我已經長大成人了。」甄實在感慨一句,起身,來到書法家面前。


  「前輩,我在水裡寫下字了,可七日凝而不散。」


  書法家目光遙遙,看了看池水裡那個「一」字,露出幾許讚賞:「你寫下了。」


  然後,書法家問:「你懂了什麼?」


  甄實在答道:「意境是強大的心念,比識感更崇高。若想在水中寫下字,首先要心中有字。」


  「你心中有字了嗎?」


  「只有一個『一』字。」


  聞言,書法家點了點頭,露出微笑:「好。」


  甄實在辭別書法家,來到了畫聖處。


  畫聖的臉是冷的。


  如果說上官蕪綠是性子高冷,那畫聖絕對是性子清冷,清淡,冷淡。


  他還是同樣的要求:


  「我的池塘里有鯉魚,全抓上來。」


  池塘里只有一尾鯉魚,甄實在曾試著下水抓過,可抓一條就冒出另一條,抓之不盡。


  在池塘邊上,他遇到了另外一個熟人——靈根院榜首盛戎。


  盛戎與甄實在一樣,先到書法家那兒修行,再到了畫聖處,此刻正全神貫注抓魚,沉浸其中,外界的一切都影響不到他。


  甄實在的到來,他渾然不知。


  而甄實在也不在意他的存在,盤膝坐下,鋪開一張紙,拿出筆、墨硯。


  然而他開始臨摹那一尾鯉魚,畫了一幅又一幅,這一畫就是一年半載。


  後來的一天,盛戎忽然仰天長嘯,目中迸發出熾熱的神采,只見他向池水驀然探出雙手,嘩啦,抓住了那尾鯉魚。


  甄實在目光一閃,看向池塘,池水清澈,水波不興,沒有出現新的鯉魚。


  盛戎抓著鯉魚,堅持了一炷香的時間,之後池水忽然蕩漾,冒出了另一位鯉魚。


  大口喘氣,起身。


  盛戎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子,臉上浮現激動和傲然,目光一轉,豁然發現了不遠處的甄實在,怔了怔,露出驚訝,卻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抱拳行禮。


  甄實在也面帶笑意抱拳回禮,一切盡在不言中。


  畫聖看了看池塘,露出滿意之色,笑容也是清冷,不咸不淡地稱讚了盛戎幾句后,後者欣然辭別。


  甄實在沒有羨慕,堅持在紙上臨摹,半年後,他捨棄墨硯,只用筆在紙上遊走。


  接下來的日子裡,很多人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甄實在沒日沒夜地坐在池塘邊上,拿著一隻沒有蘸墨水的筆,在紙上動來動去。


  無論他怎麼畫,白紙依然是白紙。


  「瘋了吧。」


  三年又三年。


  這一天,陽光正好,微風習習,又是平淡無奇的一天。


  甄實在深吸口氣,拿著筆端毛都散開的毛筆在紙上一筆一筆畫著,片刻后,他突然收筆,停了下來。


  整個池塘,隨著他這次停頓,彷彿凝固了下來。


  瞳孔微動,看向了池塘。


  須臾,池水再次波盪,不知何時,那尾鯉魚游到了岸邊,就在他的眼前。


  嘩!

  鯉魚擺尾,忽然躍起,跳向白紙,在碰到紙面的瞬間,消失不見。


  而紙上,多出了一尾一模一樣的鯉魚。


  鱗甲鮮艷,彷彿是一尾活魚。


  池水清清,沒有新的鯉魚冒出。


  甄實在表情沉靜,把那張紙交給畫聖,道:「我抓住了。」


  畫聖清冷地接過紙張,一看,瞳孔驟然緊縮,神色微變,然後意味深長地道:「你抓住了。」


  此後三日,池塘無魚。


  直到夜風吹來,將那張紙吹入池塘,紙上的錦鯉忽然搖了搖尾巴,遊走了。


  辭別畫聖,甄實在回到器宗那裡,在器宗處東十裡外,搭建了一個茅草屋,門前起灶,開始煉器。


  主材是玄鐵,火是炭火,一人,一把鎚子。


  第一年,器宗看過他鍛造的玄鐵飛劍,點評道:「五階下品玄寶,不錯。」


  第二年,器宗認真地看了很久他鍛造的玄鐵飛劍,嘖嘖驚讚:「八階下品玄寶,難得。」


  而後半年,器宗看到了一把九階下品玄鐵飛劍,豎起大拇指:「精品。」


  這天,甄實在停止鍛造,來到樂神處。


  樂神不同於前面的眾位,性子孤傲,看了看甄實在,有些納悶:「你煉藥、煉器、練字、學畫,還不夠嗎?為什麼要觸及音律?」


  甄實在認真地回答:「我聽說,最好的劍在出鞘的時候,發出的劍鳴也是最美,我想鍛造出最好的劍,我想聽到那最美的劍鳴。」


  樂神臉色變了變,考慮了片刻才點頭,但僅是允許他旁聽。


  樂神沒有心思去管甄實在,眼下他最中意的學子是來自靈根院,身懷罕見「音靈根」的師幼微,音色雙絕。


  師幼微是一個盲人,聽得見看不見,在音律上有著無可比擬的天資,精通百般樂器,順手拈來,無師自通。


  在靈根院,與她比斗的人,往往在她的妙音中沉睡倒下,未戰先敗。


  但可別小瞧了她,文靜淡雅只是她的一面,在那對盲眼之後,有著常人不敢想象的黑暗。


  曾有人冒犯了她,在她的玄妙音樂下,那人情不自禁地跳起舞來,根本停不下來,最後一直跳到活活累死。


  還有人不小心惹到她,被她用無弦琴報復,心臟直接爆掉,橫屍當場。


  樂神對師幼薇非常喜愛,琴簫雙絕盡數傳授,對甄實在這裡,任他自生自滅,不理不睬。


  甄實在渾不在意,兌換了另一個曾被視為雞肋的超能力——「聽幾」。


  天地之音,無不入耳。


  他只用了一年時間,便將樂神收集一生的全部樂章統統學會,而且能一個音符不錯的演奏出來。


  這等天賦甚至超越了師幼薇的天資,可是,孤傲的樂神依然瞧不上他。


  即便師幼薇剛彈奏的曲目,甄實在以更加優美甚至完美的手法演奏出來,樂神卻只誇讚師幼薇做得好,對甄實在這裡十分不屑,說他他的音律與聒噪無異,白白糟蹋了天賦。


  對此,甄實在沒有怨言,只是一遍又一遍練習。


  「你為什麼這樣彈奏?」某一天,師幼薇突然來到他的身旁,輕聲問道。


  「我只是想聽到最美的劍鳴。」


  聞言,師幼薇笑了:「你想聽到最美的劍鳴,那你是否想過,最美的劍鳴可能根本就不想被你聽到?」


  甄實在皺了起眉頭。


  「劍鳴厘中,期之以聲。妙音再好,不如長留心間。」


  留下這句話,師幼薇淡然離去。


  甄實在重複了一遍她的話,身軀一震,內心的觸動和感悟如泉水般涌了出來。


  他總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麼,就算做到完美和極致,還是缺了點什麼。


  這一刻,他終於想通自己缺少的是什麼了。


  那之後的日子,甄實在很少撫琴,偶爾才會彈上幾下,毫無章法,就是隨便彈彈。


  然而,每當他撩動琴弦,樂神總會歪頭聽上一聽,對他的態度大有改善。


  某個夜晚,月圓靜好,燭影搖晃,他席地而坐,看星星看月亮,心中空靈,沉浸在感悟中。


  忽然,他的頭帶斷了,滿頭長發全散落下來。


  他隨手捏了一根草繩,剛要重新盤起髮髻,就在這一刻,他發現自己的頭髮里有了許多白頭髮。


  白髮……


  這一生的時光,過得真快。


  感慨著,莫名地觸動內心深處。


  前世的某段記憶浮現出來,他以為自己早就忘卻,此刻卻是那麼深刻。


  他想起了前世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曾有一個女人等了他一生,在她死後,他後悔了許多年。


  他慢慢地撫琴,低聲吟唱:

  「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人道是大江東去,富貴風流,貧煞也風流。英雄卸甲,紅顏白骨,看八千夜流星,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昨夜風剪雨,誰聽燕語鶯啼催落紅?經年秋風起,滿鬢清霜殘雪,一壺漂泊,醉卧天涯。」


  琴音裊裊,飄出很遠。


  師幼薇聽到,心中忽然有了感動,竟落下淚來。


  原來盲人也能哭。


  樂神孤傲的面龐忽然變化,他聽出甄實在的琴音里多出以往沒有的東西,最寶貴的東西,也是他一直苦苦追尋著的最美的東西。


  而這東西,叫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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